4月前后是一年贝类海鲜最肥沃的季节。
在眼花缭乱的各种贝、蛤、螺当中,肉质鲜嫩、价格亲民的蛏子尤其受大众青睐。据媒体报道,往年此时宁波人大概每天要吃掉10吨蛏子。可见这是一道多么家常的下饭菜。新鲜的蛏子,铁板、盐焗、葱姜,怎么做都好吃。如今随着各地饮食文化交融,习惯清淡的本地人也能接受些麻、辣等不同口味了。
不过最原始的美味,还须用最质朴的烹饪凸显。我的心头好是奶奶做的“倒笃蛏”。处理好的蛏子先泡盐,再把它们一只只“头”朝下倒过来,密密匝匝竖着插满一盅。在器皿的选择上,不同区域略有差异,比如象山至今还保留了用竹筒倒插蛏子的方式。“倒笃”这种蒸法避免了蛏子开口,能把里头的汤汁牢牢锁住,入口格外鲜美。盐也可以用雪菜汁代替,这种腌制咸菜带来的独特风味,鲜爽。
自小的记忆里,每逢去奶奶家,总有一桌令人食欲大开的饭菜。靠海吃海,奶奶做海鲜格外拿手。虾蟹自不必说,泥螺汤,带鱼羹,红烧望潮,葱油海瓜子,椒盐濑尿虾……当然还有“倒笃蛏”。很快,吃剩的各种壳在餐桌上堆起小山。
小辈们吃得越过瘾,奶奶笑得越开怀,全然忘记了自己为这一桌菜,从凌晨四五点就开始忙活了。市场里,买到新鲜的海产除了要有日久积累的经验,还要去得早。一番讨价还价过后,最吃功夫的食材处理才刚刚开始。几乎每一种海鲜都有需要预先处理的部分,奶奶细心,即使不担主角的杂鱼小虾,她也要剖膛去肚,洗得干干净净。菜式多了,这个过程要耗费不少时间。
宁波话里,“蛏”与“清”同音。上餐桌之前的蛏子,却是妥妥的“浊”。蛏子出身泥涂,由穿着套鞋、扎着袖套的“下泥人”一只只弯腰淘来。他们娴熟的动作,被形象地称为“扽”。因为完全靠人工,他们的任务便是争分夺秒,与“鲜”字赛跑。为远途保鲜,有些蛏子会被养在水中,俗称“胀水货”,因为吃饱了水,口感差一些,比较软烂。而那种周身裹满泥巴的,行话叫“干水蛏”,肉质更紧实丰厚、有嚼劲。刷去一身泥,让蛏子在咸水里吐尽淤泥后,奶奶还要用薄刀片在每只的尾部割一下,她说这样能更好地保留鲜甜原味。
“膏流玉簪萎,壳剖竹筩青。”吃货们看出来吗?清人沙元炳这是把洁白的蛏肉比作了玉簪花,颇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生趣。差不多同一时期的地方志里,本地缢蛏被记叙为“形狭而长如中指,一名西施舌,言其美也”。撕去蛏肉边缘的黑丝,趁热入口,那滋味用奶奶的话说就是“鲜勒眉毛也要掉落来”。
闲不住的奶奶八十多岁了。这几年在我们的劝说下,她终于同意年夜饭不再亲自下厨。只是偶尔她还会招呼我们,做点时鲜的
“老底子下饭”给大家解馋。今年过年回宁波,正当我们几家晚辈思忖如何避免聚集又不让奶奶失望时,奶奶主动提出了取消家庭年夜饭:“热闹以后还会有,安全最要紧。”她退掉了早就预订好的农家菜。
可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爷爷离世多年,奶奶坚持不与子女同住。她说:“我才不孤单,我有我的老姐妹老同事。”然而每次我们去看她,她兴奋得嗓门都要提高八度,噔噔噔走路带风,分别的时候又悄悄背过脸去抹泪。时令的马兰头、笋干、乌葱烤鱼,她早早备好,一家一份带回去。有时候忙东忙西漏带了一样啥,她便懊丧不已,下回一定得补上。她把对晚辈的爱,都化在了美好的味道里,冷清独自品尝。
而今春的冷清格外漫长。疫情来袭,以蛏子为代表的海鲜市场同许多其他行业一样,按下暂停键。宁波多地养殖户蛏子滞销,不能及时出货,又会阻碍新一季的蛏苗播种,影响来年生计,他们心里焦急。好消息是,这些问题引起了当地政府的重视。在受困一个多月后,象山、宁海等产地通过开发购销平台、申领收购补助资金、打通物流关卡等方式,帮助蛏农复产复销。举办了15届的宁海长街蛏子节今年开了网络版,长街镇领导变身蛏子代言人,发短视频在线向网友推介。除了供应宁波本地,与上海、福建等地客户的联系也逐步恢复了。餐桌背后的一个海鲜大市场,正在复苏。
我给奶奶打电话,她依然只问工作怎么样、吃得好不好,只说她一切都好。但我想,她没说出口的“热闹”就快回来了,在不会太远的某一天。
突然好想来一盘久违的蛏子。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曹立媛
来源:刘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