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ichard Neupert
译者:钱清妤
来源:Film Quarterly(2005年春季号)
译者按:
20年前的一场法国动画「文艺复兴」里涌现出无数才华横溢的动画电影导演,米歇尔·欧洛斯(《王子与公主》《迪丽丽的奇幻巴黎》)、希尔万·肖默(《疯狂约会美丽都》《魔术师》)以及玛嘉·莎塔琵(《我在伊朗长大》《梅子鸡之味》)等人将法国动画电影引领至动画艺术品质的高峰,艺术气息、人文关怀和作者性也成为使法国民族动画得以同好莱坞工业体系抗衡的法宝,本文聚焦于《疯狂约会美丽都》超凡的视听表现与叙事结构,动画电影应当是生命力和想象力无限驰骋的天地,法国民族动画的发展之路值得我们思考。
过去十年,法国动画电影如破竹般复兴,其中最为外国观众熟知的代表作便是《疯狂约会美丽都》(The Triplets of Belleville, 2003)。此前法国最负盛名的动画长片一直是阿内·拉鲁的《原始星球》(The Fantastic Planet, 1973)。1973年,拉鲁的这部抽象政治寓言动画在戛纳电影节斩获大奖,这是法国动画电影史上的关键时刻。
《疯狂约会美丽都》(2003)
希尔万·肖默导演的《疯狂约会美丽都》和《原始星球》一样,既没有遵循迪士尼式的通用故事结构,也没有模仿真人电影的剪辑和摄影,而是创造了一个丰富而连贯的动画世界,这个世界以错乱的节奏兀自运行。肖默的视觉表达很大程度上受惠于法国特定的文化语境,包括20世纪30年代的音乐、雅克·塔蒂、环法自行车赛、招贴艺术以及漫画书。
他对色彩、形状和场景的选择为观众塑造起一段既奇异又熟悉的时空。《疯狂约会美丽都》让人想起卡罗和热内的《黑店狂想曲》(Delicatessen, 1991):全片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怀旧情绪,人物栖居在超现实的环境中,紧紧抓住一段已经逝去的岁月。
肖默将传统二维绘画与当代的三维计算机动画技术恰如其分地结合在一起,保留了一种天然的节奏感和一种手工式的、甚至是业余式的简朴。在法国,人们在任何一家书店的漫画区都可以看到数以百计的个人化风格和故事。
肖默和其他的动画师也都追求类似的原创路线,这很重要,多亏了《疯狂约会美丽都》这样的作品,法国小小的民族动画产业才在好莱坞动画片和日本动漫的范式之外找另到一个可以安身的位置。法国新生代动画师中的很多人都和肖默一样由迪迪埃·布伦纳锐意创新的制片公司「船东集团」(Les Armateurs)资助,而《疯狂约会美丽都》是其中最成功的出口作品。
影片的故事以连环的形式展开,很像漫画书里的章节。片头字幕部分和后面的段落完全区别开来,是三个古怪女歌手的黑白歌舞演出,「美丽城三重唱组合」在台上用沙哑的嗓音高唱「摇摆的美丽城与您有约」,整个场景让人想起30年代的卡通贝蒂娃娃。
不仅台下的观众们集怪异刻板印象之大成,台上的三重唱演出也加入了一些漫画版的知名艺人,比如歌舞片明星弗雷德·阿斯泰尔,吉他演奏家姜戈·莱因哈特,以及几乎全裸的约瑟芬·贝克,她的表演把剧院里的小老头观众统统变成了猴子。演出进行到一半时画面缩小,原来这是一个黑白电视机中的电视节目,而看电视的人正是影片的中心角色:苏萨奶奶和她的孙子查宾。
奶奶想找到点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让她郁郁寡欢的孙子开心:她试过弹钢琴,给他买小狗和玩具火车,但是都没奏效,直到她发现自己的孙子痴迷于自行车。查宾房间里为数不多的几样陈设之一就是他消失的父母与一辆自行车的合影,他对自行车的迷恋似乎就源于此。奶奶给小查宾买了一辆三轮脚踏车,时间很快来到十年后,他们的房屋原本地段偏僻,现如今被一条吵闹的火车线紧逼。
导演在几个镜头中交代了这个家庭新的生活方式:狗狗布鲁诺独自在家等待长大后的查宾完成他的自行车训练,每当有火车停在窗外,布鲁诺就朝着车厢叫个不停。苏萨奶奶监督查宾训练,吹响哨子为他打节奏。回到家后,奶奶喂查宾吃饭,用吸尘器和割草机按摩他疼痛的肌肉,然后把他背到床上睡觉。
在影片余下三分之二的时间里,苏萨奶奶的行动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我们时刻紧紧跟随着她的脚步。奶奶和布鲁诺陪查宾参加环法自行车赛,她们开着一辆面包车跟在他身后。一个很像艾迪·默克斯的车手遥遥领先,两名在队伍最后的选手放弃了比赛,查宾一一超过了他们。
突然,出现了一对看起来像是从60年代《疯狂杂志》的书页中溜出来的神秘绑匪,绑架了包括查宾在内的三个落在最后的选手,随后用一艘造型奇特的轮船将他们从马赛运走。苏萨奶奶和布鲁诺找出了他们的踪迹,踩着脚踏船跟随他们飘洋过海,来到了美丽城/纽约。在莫扎特C小调弥撒曲的伴奏下,此处成为了影片最美的几个场景之一。这部影片在某种程度上是关于交通运输的故事,各种交通方式悉数出现,但是机械工具往往预示着不祥,真正的好人都依靠自己的力量前进。
美丽城是一个充斥着高楼大厦和海量居民的嘈杂都市,身无分文的苏萨在那里偶遇了年老色衰却怪诞如旧的美丽城三重唱组合,她们收留了苏萨和布鲁诺。三重唱姐妹家窗外同样有火车经过,布鲁诺又对着火车叫个不停。后来苏萨加入了三重唱组合在夜总会的演出,负责在舞台上敲击自行车轮辐条。
她们在一次表演中偶然发现法国黑手党有一个诡异的赌场,赌博的对象正是被绑架的查宾和另外两个自行车手,三个可怜的运动员在一面投影着法国乡村道路的幕布前比赛骑行。三重唱姐妹拎着手榴弹为苏萨两肋插刀,她们成功救出了查宾,重伤法国黑手党,逃离了美丽城。
几人逃亡时骑着一台有着帆船似的甲板的脚踏车,车底在陡峭的出城道路上不停摩擦。影片的结尾十分简短,几十年后,年迈的查宾在家看电视,电视上播放的正是先前影片的结局,故事至此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查宾说:「故事结束了,奶奶。」
值得关注的是,这个故事避开了所有类型公式:孤独的小男孩没能成长为冠军,虽然他的名字「查宾」(Champion)是冠军的意思。在更加商业化的制作者手里,它会成为一则关于「有志者事竟成」的成功学故事,讲述孤单的男孩和他古怪的奶奶如何战胜重重困难,最终风光地成为环法自行车赛的冠军。
与《小蚁雄兵》(Antz, 1998)和《天才小子吉米》(Jimmy Neutron: Boy Genius, 2001)中的小英雄截然相反,查宾既不聪慧,也没什么雄心壮志。在肖默的影片中,查宾的镜头甚至比狗狗布鲁诺还少,人物塑造得也不如布鲁诺丰满——影片至少还向我们展现了布鲁诺的梦境。被拉长的、筋疲力尽的查宾只是一个卡通化的形象,是温瑟·麦凯(Winsor McCay)的动画蚊子、雅克·塔蒂(Jacques Tati)的于洛先生的继承者,永远静默无言。
查宾的故事从始至终都依赖于奶奶。肖默拒绝向迪士尼靠拢,拒绝把故事讲成幼稚的寓言,恰恰是这种选择使这部影片趣味盎然。影片没有跟随「孤僻的孩子成为法国自行车界新英雄」的成长轨迹,而是从一个场景跳到另一个场景,很像无声动画片。就像《菲利克斯猫》(Felix the Cat, 1960)一样,动画角色只是看到一个情境,然后作出反应,并不会仔细思考或分析动机。
因此,尽管影片基本的情节走向和《海底总动员》(Finding Nemo, 2003)有相似之处——一个家长为解救被绑架的孩子而跋山涉水,沿途结识了一群古怪的朋友——《疯狂约会美丽都》却没能用上使皮克斯的影片成为经典的那种类型模式。譬如说,肖默花了很大篇幅去展现年老的三重唱姐妹抓青蛙来当晚餐吃的情景,根本没有想着去表现查宾被抓走之后的想法或感受。
此外,《疯狂约会美丽都》的世界里充斥着令人过目不忘的角色,但他们在推动情节发展方面的作用微乎其微。比如说那个吓人的货车司机,他嚼着香烟,驼着背,不得不忍受苏萨鄙视的目光和哨声攻击;那个焦急地等待苏萨归还脚踏船的老板;美丽城里那个试图帮助傲慢的苏萨过马路的胖嘟嘟童子军;还有那个世界上最最阿谀奉承的、为黑手党那桌服务的服务生。
影片的每一个场景都巧妙地突出一个观众意想不到的次要人物,比起受商业动画片的影响,这种叙事结构受欧洲艺术电影传统的影响更大一些。故事缓慢流淌,四季更迭,看似无足轻重的事物逐渐占据了观众的视野,比如火车经过时把房子震得吱呀作响,还有三姐妹锅里的蝌蚪像爆米花一样炸开。
肖默的视听语言是耐人寻味的。影片充斥着一种十足的矛盾感,融合了丰富的现实细节和卡通化的夸张手法。除此之外,场景转换的手法使得影片的时空瞬息万变,富有生命力,令人耳目一新,其中最成功的一处转场是查宾通过不断训练终于站上环法自行车赛的赛场的过程。
最初的画面上是胖乎乎的小查宾骑着他的三轮车,尔后季节变换,成年的布鲁诺对着火车吠叫,画面推近到车厢里乘客正在看的报纸上,上面有一张戴高乐的照片。照片里的戴高乐突然动了起来,宣布说即将举行全国自行车赛,随后镜头拉远,报纸不知不觉变成了电视机,大场景随之变为一家人在房子里看电视。镜头从这家人的窗户拉出去,查宾恰好骑着自行车从窗下经过,他在陡峭的街道上训练骑行,口哨声划破夜色,苏萨骑着旧三轮车紧随其后。
各种狂乱变换的高低角度镜头使雨中的街道如脉搏般跳动不停,在之后波澜壮阔的渡海桥段里以及美丽城残酷冷漠的街景中,这些华美的蓝色街道会在观众的脑海中不时浮现。这是第一个过渡,第二个过渡发生在更晚的夜里,睡着的布鲁诺梦到自己在一列黑白的火车上,镜头推近到布鲁诺鼻子的特写。画面突然变成彩色,镜头再拉远,布鲁诺趴在面包车顶,晒着南法温暖的太阳,这面包车就是在比赛中跟着查宾的那辆。
这两处过渡都彰显了肖默的奇思妙想的风格和回归动画本质的意图,他拥有一种能用寥寥数笔就概括事物的魔力,还能再将生命重新注入到这些极简的、抽象的线稿中。《疯狂约会美丽都》的叙事浅显易懂,留白出其不意,观众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到了最表面的图像及其背后的叙事处理上,最终,影片的目的是使观众主动去感知并调和时间、空间及发生在其中的人物动作。
影片叙事空间的变换遵循一个清晰的轨迹,最开始是短暂的田园牧歌,随后建筑物和汽车慢慢侵入,这种嘈杂在美丽城夸张的摩天大楼和拥挤街道中达到了顶点,结尾又归于平静。首个有关苏萨奶奶家的镜头描绘出的是一个舒适的环境:一座三层楼的房屋坐落在小山坡上,周围是矮墙、树木和小鸟,埃菲尔铁塔就在远处。
但好景不长,很快就有飞机从低空掠过,巨大的起重机拔地而起,温暖明亮的乡村变成昏暗的蓝色,铁轨紧贴着房屋修建,仅有的几棵树也掉光了叶子。昔日的世界很快就消失了,如今的巴黎被街道和楼房占领。因此,当镜头突转至明亮开阔的南法,环法自行车赛的画面为观众提供的是一种惬意空间节奏的回归。在这种铺垫下,苏萨为寻找查宾而远渡重洋的画面是一种从旧世界迈向新世界的歌剧式过渡。
美丽城是影片中最令人眼花缭乱的空间,高楼若隐若现,街道人声鼎沸,行人身材臃肿,海浪拍打着港口溅起绿色的水花。它的嘈杂和骚动预示着城市化进程的最终归宿。初来乍到的苏萨奶奶只得在火车栈桥下生火,这座桥和家旁边的那座很像。肖默说美丽城是多伦多、蒙特利尔和纽约的综合体,但影片中出现了只有纽约才有的自由女神像,加拿大的观众们应该不大乐意把美丽城看作是自己国家的城市。
肖默对美丽城极尽讽刺,城里的法国酒业中心是黑手党绑架运动员来进行自行车赌博的虚伪掩体,这说明美丽城/纽约是推进现代化、致使旧日美好消失殆尽的罪魁祸首。在他们逃出城的途中,苏萨奶奶绊倒了黑手党的车,车辆翻进一艘远洋轮船冒着烟的烟囱里,然后被爆炸的气流喷射到夜空之中,在美丽城的天际绽出蓝白红三色烟花,凶险的美丽城摇身一变成了迪士尼乐园。
查宾和一起被救出的骑手踏着笨重的脚踏车载大家越过最后一座桥,进入一片很像儿时成长之地的村庄。但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却又让年迈的查宾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坐在电视机前,和开头形成呼应。昨日之境得以重现,逃离新世界的旅途圆满完成,这个结尾再一次加强了视觉上的怀旧感。
《疯狂约会美丽都》在观感上和好莱坞电影及日本动漫截然不同,它有它自己的特色。肖默从雅克·塔蒂的电影中获得了巨大的灵感,他和塔蒂一样浪漫地拒绝现代生活方式,强调音乐和声音的作用,拒绝使用太多对白。影片的节奏感和幽默感不仅仅源自塔蒂标志性的自行车元素,更大程度上源自声音设计上的巧思。
开场的三重唱奠定了影片总体的基调,音乐喧闹,音调沙哑,观众发出猴叫,过度使用的声音引导了我们的注意力,同时增强了滑稽感。对话和文字只作为偶尔的歌词、标志或报纸上的内容出现;在这个世界里,语言没有容身之处。小查宾用拍手来表达收到三轮车时的喜悦,苏萨奶奶用推眼镜和叹气来展现她的失落。
这个故事不仅仅关于一个男孩被强盗绑架,更多是关于这些不绝于耳的声音:火车鸣笛声,犬吠声,年迈的三姐妹吮吸青蛙汤的声音。三姐妹和苏萨奶奶的最后一场演出是影片声音设计精彩性的最佳例证,她们在舞台上一个摇晃报纸,一个拨动冰箱架子,一个控制吸尘器,而苏萨敲打自行车轮辐。由器物发出的滑稽音乐萦绕在布鲁诺的梦境中,成为布鲁诺最后一个梦境的背景音乐,在这个梦里,布鲁诺坐在一列古老火车的车顶,查宾在前面拉车。
梦醒之后,它发现夜总会里的黑手党身上有查宾的气味。黑帮分子将上好膛的手枪瞄准布鲁诺,这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奏乐表演,侍应生连忙上前俯首帖耳,一边痛哭流涕一边道歉求饶。由声效构成的音乐被一组新的声效取代。
多数主流动画片的声音往往完全服从于动作,并且以配音演员的名气作为影片的卖点,肖默在声音处理上则像雅克·塔蒂那样,积极彰显着声音自身的效用和和活力。如同让-吕克·戈达尔的影片和让-皮埃尔·热内的《黑店狂想曲》,肖默不愿让声音沦为画面的配角。
最后要强调的是,许多法国当代动画电影,比如《叽里咕历险记》(Kirikou and the Sorceress, 1998),《雨中的孩子》(Children of the Rain, 2003),《青蛙的预言》(Raining Cats and Frogs, 2003),都和《疯狂约会美丽都》一样,一方面采取最显著的绘画风格,以漫画书美学为基础,弱化纵深效果,另一方面又以计算机手段加以辅助。
肖默依靠一个小型的计算机动画师团队来完成精细图像的建模,比如自行车轮的辐条、汽车、海浪以及轮船烟囱里冒出的烟。但建模得出的清晰的三维图像还要再经过一次加工,降低其精度,以更好地与手绘的二维人物和背景贴合。由此,影片最终成为电脑和手绘完美的综合体,没有去墨守三维动画工业的陈规,生搬硬套皮克斯那种复刻真人动作的超现实风格。
相反,肖默的风格,和他的叙事方式一样,保留了鲜明的个人印记,令人耳目一新。法国动画文艺复兴里涌现出的不是一个整齐划一的流派,而是一群极富作者性的动画师,他们致力于在世界动画工业体系中披荆斩棘,为自己开拓出一席之地,这种强大生命力的迸发正是要归功于迪迪埃·布伦纳、希尔万·肖默、以及《疯狂约会美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