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寻回失落的“海洋”
岁月的大潮汹涌澎湃,此起彼伏……
公元2005年7月9日,纪念郑和下西洋600周年,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了8集电视专题片《郑和下西洋》首映式。来宾大都是有关方面的专家学者和海洋工作者。这时,一个走上前台的非洲姑娘掀起了一个小高潮,记者和与会者的照相机、摄影机啪啪地拍摄着。一位研究郑和史料多年的老专家久久端详着她,继而激动地说:“太像了,她是我们的孩子!”
她叫姆瓦玛卡,来自东非红海之滨的肯尼亚,是当年郑和船队水手的后裔。经过600年的沧桑演变,她身上流淌着华夏民族血脉。虽然也是黑皮肤、厚嘴唇、卷头发,但姆瓦玛卡却具备典型的东方人的脸型,甚至皮肤的黑色与其他非洲人亦有所不同。她的音容笑貌里隐藏着亚细亚的影子。
两年前,《环球时报》记者在肯尼亚帕泰岛采访时,得知上加村有个名叫姆瓦玛卡·沙里夫的“中国学生”,兴趣大增,进一步了解到:600年前这里是当地最繁华的港口,一艘明朝船只满载货物前来,不料触礁沉没。水手们纷纷带着能拿走的货物跳上小船逃生,在距离出事地点最近的上加村登陆,并且定居下来。本来中国人曾规定:在娶了黑人妻子后,儿女之间要相互通婚,代代相传延续祖先血统。后来,由于中国后裔大都离开帕泰岛,迁移到外地,他们之间通婚也越来越难,就只好与土著人结婚,渐渐融入当地社会。
姆瓦玛卡就是这样一个带有中国基因的非洲姑娘。她为此感到骄傲和神往。2003年7月,她鼓起勇气向中国驻肯尼亚大使馆写信,表达了到中国上大学并寻根的愿望。中国大使郭崇立迅速将这一情况报回国内。各方面被远在东非的“中国情”深深打动。教育部特批了一个公费留学名额,支持姆瓦尼卡来华上大学。当年郑和下西洋的出发地---江苏省太仓市的领导得知此情后,当即表示全程资助这位“中国女儿”。
从上海一下飞机,踏上了中国的土地,姆瓦玛卡开心极了,两只明亮的大眼睛闪动着,不停地看这看那:“太好了,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中国比我想象的更大、更好。能够回到老家,我非常高兴”。不仅仅是她,参加接待的工作人员和记者们也都十分兴奋。的确,郑和船队的后裔600年后终于踏上故国的土地,人们怎能不为之激动呢?
“祖国”是如此美好,“故乡”人民是这样热情!姆瓦玛卡时时沉浸在欢乐与感动之中。她给自己取了一个中文名---“郑华”,以表明自己是郑和船队水手的后裔,表达热爱中华的心情。她还透露了一个小秘密:将来想嫁给一个中国小伙儿……
屈指一算:2005年7月,距离大明永乐三年郑和第一次下西洋整整600年了。如今的神州故国早已发生了巨变。然而我们与海洋的血缘还远远没有续接,我们的周边海域还横贯着所谓第一岛链、第二岛链的“封锁线”。好在经过30多年的改革开放的洗礼,国家实力在增强,中国人已经充分认识到海洋对一个国家发展的重要意义。如今,我们纪念郑和下西洋600周年,就是要重新扬起一个民族的远航征帆。
7月11日,由中共中央、国务院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了隆重而热烈的纪念大会,将此活动推向了高潮。会上当场宣布,每年7月11日为中国法定的“航海日”。主题是“热爱祖国、睦邻友好、科学航海”。九时正,交通部部长一声令下,中国各海域的二十一万艘运输船舶挂满旗,并齐声鸣笛,整整持续了一分钟之久,热情豪放的庆祝中国首个“航海日”的到来。
与此同时,台湾地区也把7月11日定为“航海节”。海峡两岸在同一天纪念并庆祝郑和航海功绩,必将成为联结两岸华人的感情纽带,促进海峡两岸文化和经贸交流,有利于实现“三通”,推进祖国的和平统一大业。
毋庸讳言:郑和下西洋是中国海洋文明发展的集中显现,也是世界海洋文明的经典篇章。中国是个海陆文明兼具的国家。海洋文明发端久远,但后来却一直处于边缘状态。从郑和去世到梁启超发表《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的数百年中,郑和的名字一直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与知识者的视野之外。这是封建主流文化对海洋文明的排斥,而郑和在中国历史上的失落,就是中国海洋文明和海洋强国梦的失落......
辗转六个世纪,纵横千万海里,东非小姑娘姆瓦玛卡不辞劳苦,漂洋过海,回到祖先的国度寻找血缘来了。我们当今的中国人应该怎样去寻觅、打捞那淹没在历史深处的海洋文明的血缘呢?
文明是什么?一句话,文明是人类所创造的财富、尤其是精神财富的总和。如文学、艺术、教育、科学等等。文化是文明的基础,文明是文化的升华。海洋文明,从某种角度上则是指有关海洋的文化范畴。我们寻找海洋文明,应该从源头上去下一番功夫。
综上所述,我们从未背弃过海洋,但也并未真正关注过海洋。即使出现过世界第一的航海家郑和船队,也只是如流星一般掠过历史的天空。在古代中国人眼中,海洋是一个充满黑暗恐怖的地方,“海”字,从水从晦。汉人刘熙《释名》说:“海,晦也。”所谓晦,是指月朔或日暮,昏暗之意。与此同时,中国人还把大海与苦难、凶险和荒蛮联系在一起,佛家劝人向善则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传说炎帝女儿女娃在东海失足溺死了,死不瞑目,为了与夺去自己生命的大海进行抗争,其灵魂化作一只精卫鸟,每天衔着西山的木头来来往往,想把大海填平。它除了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以及征服海洋的雄心壮志以外,还体现了中国古人的海洋观——海洋是阴森可怖之所。
然而,人类离不开海洋。且不说生命就是从海洋上进化而来,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靠海吃海、交往贸易,也才有了延续至今的大千世界。
千百年以来,中国出海者朝拜最勤的是“妈祖”。这是人们对“海上女神”的褒称。据说妈祖姓林名默,出生在福建湄洲湾畔一个美丽的小渔村,幼时聪明颖悟,勤学强记。她性情和顺、乐善好施,因不满封建婚姻,立志不嫁,钻研医道,常教人防疫消灾。在她28岁那年,为搭救遇险船只不幸落水身亡,后人缘以“人行善事,死后为神”,视她升天为神,专门到海上抢险助人去了。
北宋宣和五年,宋朝派使者率船队出使高丽(今朝鲜),于东海遇到风浪,八船七沉,仅剩下使者所乘的船还在风浪中挣扎。他惊慌失措,只得跪拜船中,望空不断祈祷。忽见船桅顶上闪现一道红光,一朱衣女子端坐于上,随即风平浪静,使者所乘之船转危为安。使者惊异道:“何方神灵?”船上一位莆田人告说:“这是湄洲神女搭救,妈祖娘娘。”
直至今天,在我国沿海许多地方,渔家以及远航的人们出海前,总要祭拜海上女神天妃妈祖,既表达了祈求航海安全的心愿,也流露出对大海的敬畏心理……
这种重陆轻海、抑或惧海的意识,也深深渗透到文学、艺术等方面。
纵观中国古代诗文中,有田园文学、边塞诗歌、山水画派、花鸟人物等等,但缺少论及海洋,歌赞海洋的作品,更别说成为流派了。儒家的两位代表人物孔子和孟子,都生活在离海不远的齐鲁地区,可他们对大海似乎无动于衷,偶尔提到海洋,如孔子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也只是在政治失意的时候才想到了大海,把它当成了隐居避世的处所。
秦汉以降,文人描写海洋的文字逐渐多起来,但大多着眼于海洋的神秘莫测,充满神异色彩。如那时的许多帝王,认定海洋中有仙人居住,有长生不老药藏于其中,并不惜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去海上寻找。汉末曹操的《观沧海》诗说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则是古人关于大海是吐星出月地方之观念的体现。
唐宋之后,随着科技水平的提高,航海业有了较大的发展,这时人们的海洋知识开始从朦胧逐渐趋于具体。明代郑和的随行人员写了大量关于航海经历和海洋知识的著作,如马欢的《瀛涯胜览》、巩珍的《西洋番国志》等,可谓洋洋大观。然而,作为大河文明占绝对主导地位的中华民族,尽管有着漫长的海岸线和日益丰富的航海经历,以农为本的观念却并未因郑海等下西洋的壮举而改变……
反观西方海洋国家对大海的认识,则与中国人大相径庭。古希腊神话里也有众多的海洋传奇。从海神波塞冬到俄刻阿诺斯与泰西斯夫妇,而这类神话往往具有实际航海生活作为基础,不只是凭空的想象。例如希腊神话中的舍伦女妖,这种人首鸟身的女妖在海边岩石上唱歌,用甜美的歌声蛊惑航海者溺死,正反映了爱琴海区日中太阳可畏,在“无风的沉静”中的午睡具有生命危险。
海洋神话是人类童年的航海梦想,海洋神话决定了一个民族海洋文明的基调,体现了一个民族对海洋的理解和海洋活动的影子。西方哲学家黑格尔以地中海文明产生为例,称其为“与海相连的海岸地区”。在他看来,人类面对茫茫的大海,会同样感到自己的力量是无限的,因而会激起无限的勇气,去超越那被大海阻断的有限陆地。他在《历史哲学》中热情洋溢地盛赞大海:
“大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从事掠夺,但同时也鼓励人类追求利润,从事商业……平凡的土地、平凡的平原流域把人类束服在土地上,把它卷入无限的依赖里边,而大海却挟着人类超越了那些思想和行动的有限圈子。他便是从一片巩固的陆地上,移到一片不稳的海面上,随身带着他那人造的地盘,船——这个海上的天鹅,它以敏捷巧妙的动作,破浪而前,凌波以行。”黑格尔以诗一样的语言,不仅唱出了一曲西方人的海洋颂,也道出了海洋民族的禀性和特征。
人类文明的历史趋势,海洋的作用越来越大。人类社会越是全球化,海洋的功能越是明显。海洋从提供“鱼盐之利,舟楫之便”,发展到今天成为未来能源与资源的宝库。世界各国也从“自给自足”发展到“全球经济”,海洋是进入全球经济的必由之路。
纵观上下五千年,华夏文明里的海洋成分始终只是作为插曲和补充出现,难以形成主流,而且这种传统观念贯穿至今,令人忧虑和反思!
创建于新旧世纪之交,坐落在北京西长安街延长线上的中华世纪坛,以传播世界文明、促进文化交流、普及艺术教育、服务大众需求为宗旨,是中国第一座世界艺术博物馆。世纪大厅内有一周环形浮雕式壁画,以编年体为序展示了中华文明的历史,称为“中华千秋颂”。其中立有青铜铸造的40尊“中华名人”肖像雕塑:包括老子、孔子、司马迁、司马光、蔡元培、孙子、马寅初、管仲、邓稼先、张衡、沈括等等,竟然没有世界级的大航海家郑和!
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巨大的疏漏和遗憾,从而也反映了国人对海洋的重要性还缺乏应有的认识。如今,世界各国已经从海面上的竞争,扩展到深海海底的博弈,从浅蓝走向深蓝,从近岸驶向远洋,我们如果还没有彻底摒弃那种深埋在骨头里的“重陆轻海”观念,将再次落伍于甚至淹没于时代大潮中。
醒来吧,中国人的海洋意识!
作者简介
许 晨,男,59岁,山东德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文学》杂志社原社长主编、一级作家职称。青岛市政协委员,专业技术拔尖人才。1989年7月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2003年12月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结业。出版有《居者有其屋---中国住房制度改革纪实》、《人生大舞台---样板戏启示录》、《血染的金达莱》、《钢铁铸造的岁月》、《巍巍“泰山”》、《真情大援川》和《再生之门》等十几部长篇报告文学。电视文学剧本《战歌没有消逝》、《鲁氏兄弟》(合作)。作品曾获得《人民日报》文学版一等奖、“冰心散文奖”、山东省“文艺精品工程”奖、电视剧飞天奖提名等多种奖项,并入选山东新文学大系。2014年6月至8月,许晨受国家海洋局、中国大洋协会之邀,随同我国深海潜水器“蛟龙”号前往太平洋科学考察,走进一线,体验生活,经受住了种种考验,积累了丰厚的素材,为写作长篇报告文学《第四极----中国载人潜水器“蛟龙”号纪实》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