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在大阪艺术大学读书的,用现在的话来说,极度偏执、极度偏食的“死宅”,纠集了一大票自己的“同好”,以致敬自己心中的“神作”为目的的一部二十六分钟的作品,并在片中亲自饰演变身后的奥特曼。
而这部作品在日后的日本科幻大会上惊艳四座,这个由一群死宅同好组成的“草台班子”,也成了未来搅动日本动漫界风云的GAINAX的雏形。当年那个自闭社恐偏执的“死宅”,就是未来影响了整个动漫界的“宅神”庵野秀明。他的另一部作品,你或许更加熟悉——去年夏天刚刚画上一个句号的《新世纪福音战士》(简称EVA,点击蓝字观看往期影评)。
EVA,“宇宙的起源”
庵野秀明到底有多喜欢奥特曼?毕竟有这样一种说法 “有没有一种可能,庵野秀明一直想做的是《奥特曼》,EVA才是那个'替代品'。”
自然,无论是玩梗还是推测,当2019年圆谷和东宝官宣庵野秀明将操刀“奥特曼系列”剧场版新作时,无论是特摄粉、机甲粉、EVA粉、老科幻迷还是老二次元,都对于这次“有生之年”系列的联姻颇为期待。尤其是庵野秀明刚刚掌勺过《新哥斯拉》,并凭此斩获了40届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导演和最佳剪辑奖。
某种程度上,《新哥斯拉》和《新奥特曼》有一定的相似之处。都是同一公司旗下的特摄IP,都有日本的一线演员加盟参演,并且都获得了该系列的票房最高纪录。但是相比于更加商业化、大众化的《新哥斯拉》,回归舒适区的庵野秀明在《新奥特曼》中又玩起了“作者电影”的那一套。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将“奥特曼”拍成了EVA。
且不说贯穿全片的“EVA式”明朝字体,也不说那些快闪的分镜、诡异并带着结构主义色彩的拍摄角度,但就是这位奥特曼的人间体名叫“神永新二”,虽然被翻译成了“新二”,但发音依然是“shinji”,和EVA的男主“真嗣”发音别无二致,就已经让许多老粉直呼“爷青回”、“DNA”动了,浓浓的既视感让人不得不产生联想。
最为明显的莫过于电影的叙事节奏。电影开头依次介绍各个祸威兽的方式,换一个配音就能魂穿NERV作战部。长泽雅美饰演的浅见弘子出场的长镜头和配乐,踹开门的瞬间,宛如将真嗣从泥潭中救出的葛城美里。
此外,带有非常典型后现代色彩的倒置拍摄手法,即到了战斗高潮处反而静音,矛盾白热化时,处于矛盾中心的奥特曼梅菲拉斯反而开始在儿童乐园中谈心,几乎可以带入最后的使徒渚薰身份表露前,在初号机手中那段漫长的凝视。
当“光”不再被相信
当然,最重要的莫过于《新奥特曼》延续了庵野秀明的宇宙哲学观和人际哲学观的探讨。电影用巨大化的美女,电线乱飞的城市等奇观,打破理智和寻常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外加上刻意的非线性剪辑,让奥特曼作为一切来自“人”之外高维生命的代言体。
用插科打诨的对话、不断被打散的人物思绪,用一再的质疑、解构、反转,打破以西装革履的办公室人群所代言的权力符号,甚至集体潜意识的性幻想——美女可以升腾,正在大打出手的人可以握手言和,奥特曼可以是拯救苍生的英雄,也是战斗失败后被质疑、被排斥、被责问、被抓捕的对象。
或许经由多年现代性的流变洗礼后,现代人总习惯用性别视域批判。但事实上,早在1997年就让绫波丽以一种几近可怖的形象游离并升腾在碇真嗣所处的天空之上的庵野秀明实际上仍然在致敬圆谷英二版初代奥尔曼的巨大化奇观。
所以,当杰顿降临在太空中,宛如EVA中来袭的使徒一般。面临这个最具有压迫性的怪兽,曾经在人类世界中以巨大的、庄严的、缄默的,甚至带点古典悲情英雄色彩的奥特曼却显得格外渺小。最终的结果很显然,奥特曼落败,如同折翼的飞鸟般堕入大海,陨落时甚至还受到了沙福林的质问。这种巧思,将庵野秀明一直试图在作品中阐明的“大”与“小”的流变思想一以贯之。
于是,《新奥特曼》缔造出了一个最接近于苍生的奥特曼。它带着悲凉的色彩,以及“你就那么喜欢人类”的质问,背负着“与人类禁忌融合”的错误,即将面临着杰顿狂风骤雨般的灾难。于是这个曾经被信奉为“光”与“信仰”的符号,让人间体留下了一个碇真嗣般逃避、无助、蜷缩着的背影。在此刻,庵野秀明式反英雄的话语达到了巅峰。
所以,虽然本片力图讲述一宗严肃的现实寓言,但是对于日本政坛的讽刺仍然青涩并浅显到刻板。不过,这种借科幻之皮,将荒诞发挥到酣畅淋漓,反而在一众商业化的超硬狂潮中,散发出了带有昭和风味的、隐喻与明喻错位倒置的独特魅力。
很显然,同扎克·施耐德的《正义联盟》类似,这种极具个人风格化的作者电影,显然不是献给大众的。读懂它的“萌”就像是剥洋葱,层层解读之后,才能品味到深藏在奇观背后的可爱。
口碑两极分化,为什么?
通过了上文的分析,也不难看出,放弃了信奉“光”、“父亲”等英雄主义叙事的庵野秀明,也必须要面对失去大部分青少年市场和路人盘的现实。在笔者年幼时,陪伴笔者成长的迪迦、奈欧斯、盖亚,甚至被重铸的赛文,都在一遍遍强化着奥特曼与强者之间的联系。
所以当《新奥特曼》“顶流回归”之时,孩子们看不懂,路人们不认同—— 甚至连部分死忠粉,也发出了“清醒”的声音——醒醒,痞子,你已经脱宅了,想拍EVA真人版咱好好拍,想再塑一个勇敢少年的奇迹,对不起,那很难。
于是《新奥特曼》最大的问题仍然出在了叙事手法之上——到底能不能用番剧式的思路、天马行空的分镜去拍电影?很显然,脱离了二次元中二的语境,让面中畸变并让人议论纷纷的仰视视角,隐匿的恶趣味,快速剪辑与闪回,跳脱的叙事,90分钟的故事里请出至少三个怪兽,两个非人类文明,并展开庞大无比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叩问灵魂的哲学观,真的会水土不服——这也是去年的《沙丘》面临的麻烦。
但是比叙事章法和逻辑更加棘手的问题仍然在故事的核心,庵野秀明到底想呈现一个什么样的奥特曼?已知《新奥特曼》的剧场版可能有三部,已知庵野老贼的大招可能会放在明年或后年上映的下一部。
已知奥特曼爱人类,甚至如同神爱世人,他愿意让全体的人类都成为“光”,于是借神永新二之名进行一系列对于父权、消费主义、现代化的荒诞反抗,甚至不惜继续毁神,不介意再次塑造出一个明日香病床前的碇真嗣,企图再次让所有的观众进入银屏之后戏谑一句“看够了吗”警醒世人。
但是观众们看到的却是,奥特曼愿意相信平凡人,但接过贝塔莫棒的浅见弘子显然无法负担得起这种重任,变成了游离迷惘的巨人,被放下的神永新二在一片迷离之中接受众人的喝彩——所谓反抗,所谓信念的背后,仍然是一片虚无,更别提刚刚布局下的宇宙观和生命观的宏大叙事,至少自始至终,庵野秀明都没有回答“为什么奥特曼这么喜欢人类”这个问题。
所以,庵野秀明到底想塑造一个怎样的奥特曼,进行一次怎样离经叛道的电影实验,与樋口真嗣之间到底怎么交涉?至少这一部《新奥特曼》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