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伟功
第四集 —— 号角连营
1985年8月,61师接到赴滇轮战正式命令。
号令一出,部队上下、营房内外,悄然弥漫起一种浓重的战争气氛。这股气氛,没有身临其境是很难体会到的。大批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青年人,涌动起强烈的英雄情结;从孩提时代就玩着打打杀杀游戏的一代人,重温起了英雄梦;许多中层干部,尤其是军事干部,都感到终于等来了发挥专业特长的天地……
在这一切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思绪背后,一场实实在在的军事准备,正在全师上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时任181团政治处主任杨忠敏,对部队接到参战号令后的人事变化,印象极其深刻,他回忆说:
“一接到命令,最先开始的就是调整部队。上级出于实战需求考虑,凡年龄大点的,体力差点的,各方面表现都不适合上战场的干部,基本都给换掉了。换上来的,全是年轻人,身强体壮、精力旺盛,求战欲望强烈、战术技能全面,而且都安排到一线岗位。”
战友周天宏时任61师作训科副科长,在他的回忆录《我的老山》中,讲到了装备、物资方面的突出变化:
“1985年,全军整编正在进行中,61师正在改编为‘摩托化步兵师’。接到老山作战任务时,部队正在进行装备调整。但是,即使排除全军统一整编的因素,单从老山轮战准备看,装备调整、武器维修和物资补充,这三项任务,也成为临战准备的最重要工作。”
军事训练方面的变化更加突出。迅速接近实战,迅速接近老山战区地形、地物、地貌,研究对手越军战法,研究友军轮战经验,成为突出变化。
当时,我被选派到“作战尖子兵集训大队”担任指导员,个人感受最深刻的,莫过于临战训练。可以说,预战号令一下,部队风气骤然生变:从和平环境的按部就班,立刻转变为一切围绕作战,以实战为最高标准。为此调整的军事训练科目,全部改为拉出营区进行,并尽力寻找,甚至临时修建与老山战区地形、地貌接近的场地,进行完全近似实战化的练兵。无论是进攻、防御、单兵作业、野战生存,还是五大技术(射击、投弹、刺杀、爆破、土工作业)、协同作战,都抛弃了和平环境训练中的“花拳绣腿”,不再一味追求“成绩”和“好看”,而是力求“实际效果”。就连阵地运输、工事修筑、战地用餐,都进行了非常实战的训练。
▲ 1985年的作者
61师以西北兵员为主体,来自其它地区的兵员,在生活习俗上,也基本被“西北化”了。西北人在“吃”上不那么复杂,而是简单粗犷——一碗牛肉面,加上足够辣的辣子、足够酸的醋,就是“美滴狠”的大餐!但我们还是提前体验了军用压缩饼干、菜罐头、水果罐头等战场食品,以适应实战口味。
没想到的是:进入云南战区阵地后,成都军区供应的水果罐头中,最充足的是300克一桶的“橙子罐头”,味道甜中微苦,非常适合云贵川地区,或南方人的口味,战前却没体验过。我们来自西北的官兵们,真是没有口福,普遍对它避而远之,常常转送给上阵地来的地方慰问团同志吃,令他们受宠若惊。慰问团回到后方,有些人惊叹地告诉和平中的人们:我军前线供应真棒,那么好吃、那么大桶的橙子罐头,战士们都不爱吃了!
后来,有些阵地上橙子罐头积压太多,夜战中,个别战士干脆当成手雷,扔向偷袭的越军。不久,这些阵地来偷袭的越南士兵,每到半夜摸上来不再开枪,而是向我们的坑道扔石子。战士们知道:要吃的来了!于是,扔几罐橙子下去,就一夜安宁了。看来,越军除供应很差吃不饱以外,这种橙子罐头确实也很对他们口味……
战前练兵中,各级首长都“沉下去”,与干部、战士同吃、同住、同训练:师首长下到团,团首长下到营,营干部下到连,直接与士兵一起参加训练,了解情况,相互熟悉。和平环境中干部脱离士兵的现象被改变了,营团干部甚至能准确叫出属下每个士兵的名字,亲密无间,不但气氛热烈,也使官兵更加贴近、融洽。这种只有在参战时才出现的状态,其实是恢复了我军历史上最光荣的传统。
同时,经上级协调,61师还组织各级领导并带领连排级干部骨干,先期赴云南老山前线,与正在轮战的一线兄弟部队一起,实地体验战斗生活,熟悉阵地情况,接受实战检验,交流学习经验,吸取教训,用以改进本部队的战前训练。这些预先对战区地理、气候、人文、战况等特征的预习,不但使我师指挥员更加贴近实战,也发现并预知了一些可能出现的弊端。
预习团队到老山时,兄弟部队——67军,已经轮战坚守接近一年。一位前沿阵地的副营长,见到我们61师的人,紧紧攥住我师一位连长的手,不停地追问:“你们什么时候上来?你们哪天上来?你们还有几天来换我们?”他那一双有力的手久久不肯松开,完全听不进去任何说明和解释,弄得我师那位连长十分尴尬。经过几天战地体验,我师干部基本搞明白了缘由:老山战场打的是一场消耗战,实际战斗机会很少,大量时间就是固守。在那山高草深,阴湿、雾浓、多雨的荒山野岭之中坚守,没有永备工事,过着野人般的生活,神经始终高度紧张,日子久了,不少人患上了轻重不等的“战争综合疲劳征”,并逐渐衍生成厌战情绪。一旦看到后续部队出现,就像盼来了援兵,同时也期盼着自己早一天被换下去。
为避免我师到轮战后期也出现类似情况,师里提前做了预设:……
由于事先有所防范,我师轮战开始后,即在二线驻地大规模进行“军民共建”,协助扶贫、兴建教育、普及法律等等,受到当地群众前所未有的拥戴;同时,使下阵地休整的连队有事做、心情舒畅、精神充实,较好地避免了“战争综合疲劳征”现象的出现。
在61师军事准备中,师长刘登云可谓一马当先。这位从河南邓州镇平县走出来的汉子,体态魁梧,国字脸,讲话瓮声瓮气,铿锵有力,像一位老大哥。
镇平县是抗战名将彭雪枫的故乡。彭雪枫将军生前曾担任过新四军4师(61师的前身)的师长兼政委。40多年后,又一位指挥61师的汉子出自镇平,这种惊人的历史性巧合绝非偶然!
▲ 1985年,刘登云
刘师长是从61师基层部队逐级成长起来的,具有这个师虎虎生威的典型特征;同时,他又粗中有细,井井有条。在他领导下,你总会信心满满,底气十足。
他从接到轮战预先号令开始,就强调全师部队一定要“开得动、展得开”。当时,全师正在进行“摩步师”新编制整编、老兵复员工作。根据要求,老兵复员工作中止,整编继续进行,还要加快进度。在刘登云师长率领师机关的努力下,按照新编制规划,短短几个月就完成了全师的新编制系列,确保了人员稳定和装备到位。
左起袁建国、李德胜、刘登云、江修惠、张海阳。
61师是按照整编后、全新的摩托化步兵师新编制,实施临战行动方案的。部队启运,无论是铁路、公路,都是摩托化行进;进入指定位置、部队展开、宿营驻防,甚至拥政爱民、协助地方建设,都按照新编制、摩步化标准进行。一改此前的传统陆军习惯,克服和减少了许多游击作风。
61师在刘登云师长指挥下,对战斗骨干,进行了“作战尖子兵集训”,对全体部队,则利用开赴南疆前的时机,进行了连续两个月的“强化应急训练”。
“强化应急训练”,一是体能训练,二是战术基础训练。
体能训练方面——延长了早操长跑时间,在原先单纯跑步的基础上,增添了大量爬山、越野、过障碍、负重运输、伤员挟行等内容,综合进行。并采取先近后远、先轻装后负重、先平地后山地的循序渐进方式,不断推进。181、182、183三个步兵团都把早操时间延长到50分钟以上;25公里全副武装越野跑,三个团的步兵连队都必须控制在1小时40分钟内完成。
战术基础训练方面——步兵团大大提高了进攻、防御、单兵作业的时间、效果、环境难度;譬如:连续山地攀爬之后,骤然进入瞄准射击。炮兵团则要求装填手连续装弹1000发,限时完成。
刘登云师长马不停蹄奔跑于全师各团营连基层,对不同的作战任务,对不同的军事素质,对临战训练内容、重点、目标,强制性督促监察各部队,要求训练必须提高水平、见成效,必须以最快速度适应和接近实战。
此外,他亲自安排了师、团、机关、营、连干部300多人,分成11批,从甘肃省天水市,提前赶赴云南老山前线,让我师参战指挥员深入感受越军作战特点,熟悉地形情况,学习友军战法。
师长刘登云的“五个制敌论”,在全师部队影响很大……
在战略、战术方针上,刘登云师长牢牢把握住我师利用所有优势,始终居于主动地位的方案;同时也设想了前沿阵地意外被敌割裂,表面阵地被敌占领等各种可能出现的被动局面,要求部队拿出高敌一招的战法,及时扭转战局、转败为胜。他根据敌情、任务、地形,设想并制定了在敌方小打、中打、大打的不同规模下,我方如何应对的多种作战方案。此外,还对轮战中尽量减少人员伤亡,做了细致入微的综合性分析研究,这方面的预案,成为后来我师参加老山轮战的重要特点!
轮战前,61师在21军范围内,是一支“霸王”部队,其它师团都颇有微词。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争强好胜!有时甚至达到了“霸道”、“二杆子”、“二球”的程度。保持并发扬一支部队的“狼性”,具有随时死打硬拼的战斗力,这是绝对必要的!
61师参加的轮战,配属在47军的麾下,61师显示出自身极其优秀的另一面:谦恭、低调、严守纪律、力减伤亡!
在61师的师史中,曾有过此类先例:1950年,61师配属给当时的22军,参加舟山战役,攻打舟山侧翼岛屿桃花岛、登步岛。时任师长胡炜,在充分尊重“前指”的前提下,强夺登步岛后冷静分析局势,果断地将61师主力部队撤出登步岛,退守桃花岛,不但避免了一次类似28军攻打金门的惨痛败绩,也最大限度降低了自身伤亡,还意外押回300多名俘虏。我们敬爱的老师长胡炜——为61师奠定了粗中有细、审时度势、伸屈自如的牢固基础。
36年后,刘登云师长继承了这一特点,并使它得到发扬光大。
1985年夏秋之交,61师举行了震动全师的三大活动:“云南老山轮战动员”、“庆祝建师50周年”、“作战尖子兵集训”。真没想到,我都赶上了!
作战尖子兵集训——是培养我师一线战斗骨干的“炼钢炉”、“冲压机”、“蘸火池”,是“刀山火海”,是“风口浪尖”!
师里从三个步兵团,选拔了184名军事素质突出优秀、身体条件格外健壮的战士,分成16个战斗班,进行集中训练,对外称“61师作战尖子兵集训”;知情的干部战士,则私下将这个集训简称为“敢死队集训”!
副师长赵文泷,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海军工程系,是哈军工第九期学员。他个头中等,皮肤黝黑,历来神色严峻,不苟言笑,他总爱戴个茶色大眼镜,“匪气”十足,在全师部队中,被私下称为“中国巴顿”。赵文泷副师长担任了“作战尖子兵集训队”的队长。我有幸被政治部派出,担任了“作战尖子兵集训队”的指导员,与他成为搭档。
正是在这个“作战尖子兵集训队”,我逐步熟悉了副师长赵文泷。
当时,赵文泷称得上61师学历、文化、生活品位最高的个别领导干部之一。他出生于河北省易县,是开国上将杨成武的内侄,曾长期生活在杨成武将军身边;“文革”中,便蒙受了“杨、余、傅事件”的噩运,险些断送前程。直到1976年,他34岁才入了党;曾在军工企业担任过技术员、研究员等,参加过我国第一颗同步卫星的研制、安装和验收任务。他身上流着沙场军人的热血,不甘于安稳,终于努力调到61师来工作,并赶上了开赴南疆轮战。
赵文泷小时的成长环境曾较为优越,这使他养成了一些曲高和寡的生活习惯。平时闲下来,他会在贝多芬的“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月光》中,怡然独处,闭目养神。也有时,他会突发灵感,动情地写写诗歌和散文。他的情感生活非常丰富,横贯喜怒、纵透哀乐。但他从不讲述自己的曲折经历,内心孤寂,深不见底。
然而,身居副师长的他,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另一面:他爱兵如子!尤其喜欢有血性的兵。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与战士们打成一片,没有一丁点架子,完全平等相待。他称呼自己喜欢的士兵——“心肝儿!宝贝儿!”使那些血性男儿瞬间羞红双腮。虽然他是人生中途才来到61师的,却因爱兵,迅速得到全师将士们的爱戴。
▲曾经的61师官兵,经不懈努力调回本师参加轮战,这是如愿以偿的师政治部干部战士们合影
赵文泷特立独行的举止,潜移默化影响着我们这些周围的人。尤其在61师轮战前夕,他那热情奔放的豪气,倾力挥洒的爱心,随时鼓舞、激励和感染着我们每一个人。
当然,赵文泷还有着更为出色的另一面,——狠!他毕竟是一个中国老军人的后代。在本书其后的内容中,您将领略到他指挥作战、带兵打仗下手之狠的一面,那才是他的正面写照!
在“作战尖子兵集训队”里,我第一次见到了61师最出类拔萃的战士:任长军、杨代宽、董祥、王常兴、刘康昶、周清旭、张其粹等等;一年以后,他们当中的16个人,成为61师“10·19出击拔点作战”的“敢死队员”!我为自己曾经担任过他们的指导员,既感到无比自豪,亦无比揪心。
“作战尖子兵集训队”由赵文泷副师长挂帅,他却还有许许多多日常工作需要处理,不可能天天待在集训队。实际训练工作,是由副队长王学义操盘,师作训科副科长周天宏具体指导。我呢,主抓政治思想工作。我们仨人一起,组成一个小型领导班子。为了整个团队的成功,我们动足了脑筋。
集训队中的尖子兵,都是来自各团的战斗骨干,未来将派到前线最危险的位置,当班组长使用。而部队一上前沿,就是要打仗的,训练必须从实战需求出发。于是,我们在全师进行了另一番选择:1979年自卫反击作战后,曾有部分参战部队的指战员补充到我师,他们都有实战经验。我们从他们中挑选出18名战斗骨干,作为集训队的教员,分门别类地为集训队员进行战斗动作示范,讲解热带丛林作战特点,传授与越军作战的经验和教训。
集训中,师长刘登云、师政委张海阳,多次前来检查、指导,并提出要求。
师长刘登云对作战方法和手段提出要求说:
我们要抓住“亚热带丛林作战”,从这一特点出发,找问题,拿办法;
要充分练好战场上的自救、互救、埋排雷、野战生存、三防三反(防炮击、反炮击,防偷袭、反偷袭,防特工、反特工);
集训的场地要尽可能接近我们将要开赴作战地区的地形,使战士们一旦到达作战区域,就很快适应,不会慌乱;
要从多技能战术入手,练好小分队拔点、守点、综合演练等,从实战入手,找出问题,解决问题。
政委张海阳畅谈了实现从和平环境到奔赴战场的“五个转变”:
要从平战到实战进行转变;
要从对苏作战到对越作战进行转变;
要从沙漠戈壁作战到山岳丛林作战进行转变;
要从打装甲目标为主到打步兵目标为主进行转变;
要从大规模的团、营作战到小分队、小课目、小战术、小火炮、小行动作战进行转变。
师首长们的讲话,不只是针对我们作战尖子兵集训队,也是全师工作的指导性方针。战友周天宏在回忆录《我的老山》中,曾有过很好的归纳总结:
我们针对老山作战以山岳丛林打步兵为主的作战特点,出发前在步兵连增编了60迫击炮班,到了战区后,在步兵团新编的炮兵营中增编了160迫击炮和120迫击炮,减少了榴弹炮、无后坐力炮等。
我们的作战尖子兵集训队,在听取了师首长的讲话要求后,做了进一步调整,集训工作更加有的放矢。
加大土工作业、埋排雷、山地射击、石山林地、堑壕内投弹、夜间作战及班组战术行动为重点的训练;
强化体能训练,把爬山和野外生存与方位角行进、搜剿打洞相结合。苦练战士们的吃、住、藏、阻、防、打、管。拔点作战则强调了走、钻、偷、破、打、救;
调整训练的多样性和变化性,苦练:走有敌伏、攻有敌阻、守有敌扰、住有敌袭。将师里的侦察连调过来,与尖子兵们搞对抗;
突出单兵技能,要求每个人必须掌握所有连属火器的使用。强化班长、组长的组织指挥训练,让每个战士都轮着当班长、组长,由教员出情况,班长、组长下决心,布兵力、定打法,进行相应的实兵演练。
实训炮击和炸药爆破;在实战演练中,实施三昼夜连续作战,把尖刀班的行动、穿插、识图用图、遭遇战斗、搜索、偷袭、排雷破障、拔点和设伏、捕俘、反偷袭、守点战斗串到一起,锻炼战士们的实战适应能力。
▲曾理为新兵做战地救护示范
184个兵,同时训练同一种武器肯定是不行的,摆都摆不开。我和王学义、周天宏一琢磨,就把184个人分成三个排,按一个等边三角形摆开,一个排放一个角上,三个排同时训练三种不同的武器,定时轮换。第一边是40火箭筒,第二边是82无后坐力炮,第三边是各型步枪、机枪。
作战尖子兵集训,把当时步兵所有进攻、防御、野战生存技能,都练得得心应手。从单兵武器、投手榴弹、单兵战术,到各种武器和步兵火炮使用,都进行了训练。一些平时没有机会进行实弹、实爆的武器、弹药,都体会了一把,过了过瘾。有些项目现在可能已经被淘汰了,譬如“投掷爆破筒”。那时可不行,爆破筒是进攻战的重要手段,不会?你得学!
爆破筒长3米,尾部旋松后是一个拉管,一拉,赶紧投出去,七秒钟爆炸,威力非常大,慢一点自己也完了。
有个战士训练时简直把王学义给气晕了:轮到他投掷爆破筒时,他匍匐前进动作还算标准,到位置后,把爆破筒一扔,好一阵时间过去了,没爆炸。集训队180多号人,此时全部卧倒在地,毛了。爆破筒是专门用来炸碉堡的,一旦塞进敌人碉堡里,那么厚的一个钢筋水泥建筑,“轰”地一声,盖就炸开了,可见威力之大。此时全队180多人都趴在这里,如果它突然爆炸,哪里受得了?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暗自琢磨:是爆破筒出故障了?还是引信有问题?此时跑过去看,不行,万一炸了,那不“出师未捷身先死”吗?不跑过去看吧,也不行,180多号人一直趴在这里不能动,成笑话了!我咬咬牙关,——死就死吧!谁让我是队领导呢?我大义凛然地刚一动身,身旁的王学义却“嗖”的一声,抢先窜了过去,他一个利索的步兵滚翻,跳进坑里,把爆破筒捡了起来,接着,就听他扯着嗓门大声吼道:
“我地个妈呀!你咋不拉弦呢?”
王学义恼了,恶狠狠地开始“熊”那个战士。我一看不行,这节骨眼上,“熊”得越狠,他越害怕。我走过去,把爆破筒递到战士手边,他不接。王学义眼一瞪,他才哆嗦着手准备接。我又把爆破筒拿过来,重新给他讲述了一遍要领,又拍拍他肩头,鼓励说:“甭怕,按要领,没事!”
那战士一咬牙,把爆破筒接了过去。180多号人重新匍匐地上,王学义高喊一声:
“上——!”
那战士咬紧牙关,双眼暴突,好像眼前是成排的敌人,他双手紧握爆破筒,压着嗓子吼叫,向目标奔去。靠近了,往地上一扑,双手将爆破筒往前猛前一送。我趴在地上看着,待他将爆破筒投出去那一瞬间,我下意识地把头低向土里,等那爆炸前的7秒钟。又是好一阵时间过去了,还是没响!时钟滴答滴答,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身旁的王学义忍无可忍,猛一下扬起了头,冲那战士吼叫,问他这次拉弦没有,战士没有应答。我稍稍摁住王学义,示意他冷静下来。王学义嘴动了动,显然把到嘴边的话忍了回去。他又一次利索地匍匐前进,再次捡回了那根没拉弦的爆破筒。他愤愤然走向那战士喊道:“你再不拉弦,就给我连投100颗手榴弹!”
连投100颗手榴弹?这是气话,却很有威慑力。投手榴弹比投爆破筒危险小,但投掷时必须用力甩出去,甩得越远,自身越安全。连投100颗?投着投着胳膊就没劲了,这绝对是一种惩罚!听到王学义这样吓唬,那战士却壮起了胆子,再次抱着爆破筒冲了上去。这次动作非常规范,爆破筒准确落进堑壕,“轰”地一声巨响,把那个小战士的胆怯也炸飞了。
过后我常想:真的不能过于埋怨我们的兵,太多年的和平环境,而且没有投实弹的机会。他们看得最多的,是英雄儿女王成双手紧握爆破筒,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表演场面。真的接近实战了,才知道爆破筒威力竟然如此之大,震撼着从爆炸的大地,到所有人的心理!
不仅仅要战胜恐惧,临战前夕,战士们心中还有更多的小秘密。
殷书照是1982年入伍,他当兵有个小插曲。那年,他还是个初中生,以当时成绩,考上中专不成问题,学校也指望他能考上中专,给学校扬扬名。他可好,临到中考前夕,与一个同学产生争执,他一时气盛,拔刀捅了人家大腿,而且捅了好几刀。捅的时候根本没想后果,捅完了,见了血,怕了,逃回家钻麦子地里躲了一天,被母亲找到,揪回家里。挨了顿打后,他跟父亲说:我不上学了,让我当兵去吧。他父亲是个志愿军老兵,去过朝鲜,深知当兵打仗的甘苦,本意绝不愿儿子再当兵。可儿子惹了这么大的祸,家里是不敢呆了,要当兵就当兵去吧。这样,殷书照当了兵。
新兵出发那天,在商洛市火车站广场上集合。接兵干部给每个新兵发了一个面包,殷书照不认识是个啥东西。看到别人吃,他也掰一小块放到嘴里舔着吃,一点一点的,舍不得吃完。后来他写信告诉母亲:我吃到面包了,又甜又香,放到口里可以化掉!那个兴奋和新奇的感觉,30年后他还记得一清二楚。到部队后,伙食更好,大盆的土豆片、大碗的白米饭、大个的白馍馍,管饱!殷书照惊奇了:这么多好东西,这要吃得多饱呀?——可以吃饱饭,可以放开肚量吃饭,这是他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过的。吃完饭,他连打几个饱嗝,跑回宿舍,赶紧又给母亲写了封信说:当兵真好!不但能吃到面包,还能吃到白米饭、土豆片、白馍馍,太好了。我吃得肚子都撑不下了,以后,你在家再不要担心我了!
新兵连之后,殷书照分到了182团3营8连。由于人机灵,也算有点文化底子,不久当上了卫生员,后来又被调到营部当卫生班长,手下管着刘文和张晓成两个卫生兵。1985年部队参战前,他被选到师部参加“战地卫生队自救互救集训”。其间,他认识并熟悉了师医院医生吴平、唐汉川等,此后,与他们在战场上结下了鲜血凝成的情谊。
战前集训结束回到营部,殷书照发现营长换人了,新营长就是后来参战中赫赫有名的——狄国平。殷书照后来总爱说自己“牛”!接着补充一句:我的“牛”,是营长狄国平影响的;营长很“牛”,我也很“牛”!从他参战的表现看,也确实“牛”。在纪律那样严明之时,每天在营长、教导员鼻子底下,还敢自称“牛”,肯定有他过人之处。
多年之后,殷书照依然记忆深刻的,是当年从部队盛传将要上前线打仗时起,他就突然失落起来,心火中烧,瘙痒难耐;用他的家乡方言说,就是——窝躁!那时,他已是4年的老兵,20好几岁了,正是青春烈火难以忍耐的时节。他当了好几年卫生员,医书、手册、生理常识、躯体、器官什么的,学了不少,从图上见得多了。但人体实物呢?男的当然不必说。女的,还真没见过!
殷书照恼火自己:万一牺牲了,女人的身体是个啥样子都没见过,实在有点亏。他开始挖空心思,想在上战场前见识一下!
那个年代的女人,与当今截然不同。那时即使盛夏,哪有露胳膊、露大腿的,更别说什么挂个吊带儿了。殷书照至今每想到此,都深为当时的女人们抱不平:“靠!那时的女人们,就算心里想让人看,哪个敢?包装得那叫一个严实,全浪费了!”话又说回来,对于当时的殷书照,包装得越严实,他越想拆开包装,看看究竟包装里啥样子。越临近轮战,他的这种心思一天比一天强烈!
殷书照与营部上士韩连强关系最铁,心思一样。俩人一合计,打算在部队开拔之前,一定找个女人好好看一看。按照殷书照自己的承认,只是想看看。就算真有哪个女人,主动跟他睡,他也不敢,没那个胆!——那时遵纪守法的教育和惩罚,非常非常严厉。骂人、打架、乱搞男女关系——是解放军三大耻辱!哪个敢胡来?
韩连强被殷书照一蛊惑,当真依了他。此时部队即将开拔,军营大门越管越严,进出任何人都要得到主官命令。走大门是不行了,于是,他俩翻越营区围墙,爬了出去。
与3营营区一墙之隔,是个老牌子军工企业,那时属于产销两旺、装备上乘。更主要的是:这种企业虽然地处山沟,大多数人却来自城市,人长得漂亮,洋气,现代,不保守,还比较开放。殷书照带着韩连强,穿过厂区一片小树林,兴致勃勃地走上了开阔的厂区大道。此时正值下班时间,年轻的工人们说说笑笑,从车间大门一涌而出。两个士兵选择了一个最佳观赏位置,站定了,睁大眼睛,细细品味起来。他们只挑女工看,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个也不放过。但那时男女工穿着完全相同的蓝色工作服,远看几乎分不出性别,等走近细分时,已擦肩而过。
殷书照和韩连强,穿着绿军装,眼睛泛着绿光。国防企业的人到底见过世面,对他二人几乎不屑一顾。渐渐地,他俩看累了。
殷书照和韩连强进了厂区的小卖部,在那里,居然意外搭讪上了两名年轻女工。或许,她们也很好奇,或许,她们也很寂寞;反正从那天起,这4个人就开始天天见面。每天一到预定时间,殷书照和韩连强就翻墙过去,两个女工已经在小树林里等他们。见面后,两人一组,迅速分开,各谈各的。谈的什么呢?说是恋爱吧,不像;可眉来眼去,又有那么一点意思。就是每天一定要见面,聊不完的闲话。
殷书照有点着急,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想看看女人的身体。像这样谈一天少一天,距离目标遥遥无期,他已经渐渐失去了耐心。殷书照从工兵班借来一把锋利的工兵铲,韩连强吓了一跳,问他要干什么,他不理,还一把推开韩连强,吼道:“不要你管,有事我自己负责!”韩连强想起他入伍前捅过人,慌忙劝道:“殷书照,你不至于吧!实在想看,你跟她直说就是了。她不愿意就算了。凭啥要拍人家?你这一铲子下去,什么都完了!”
殷书照没回应,似乎懒得解释。他来到营区后墙边,抡起工兵铲,三下五除二,在围墙下部挖开了一个洞。此时,与他相好的女工正在洞外边不远处等他。他跑过去,扯了女工的手,说带她去个地方。女工似乎得到意外惊喜,羞红脸跟了他跑。穿过林子,到围墙边,看到黑乎乎的洞口,女工怕了,不敢再前行。殷书照耐下性子说:“就过去一会儿,我有话到墙里面跟你说。”女工追问:“说啥子嘛?你在这里说一样嘛!”殷书照回道:“不行,这有人。”女工侧脸看看树林那边的厂房和宿舍区,确实人来人往。其实,隔着树林根本看不清楚。但无奈殷书照执意坚持,女工终于屈下身去,与他一起钻过洞口,进到了营区。
殷书照与女工面对面站着,远处是3营的营房,因为在自己的地盘上,殷书照底气十足。但女工心慌意乱,她低头看着地面,极小声地说:“你要说啥子嘛?要说就快点说。我要走了。”殷书照凑近她,非常激动地恳切说道:“我,我想求你一件事。”女工一愣,竟然以为他想借钱,便抬起头望着他说:“咋了?你要钱用?”殷书照笑了,双手从下向上做了一个掀起上衣的手势,笑着说:“我是要上前线的人,还要钱干吗?我是想,想……”虽然痞性十足,可到了关键时刻,殷书照依然说不出口。
此时,倒是女工来了勇气,问道:“你是不是,想那个了?”这句话给了殷书照巨大鼓励,他急忙连连点头,之后一想,不对,又慌忙摇头。女工一脸诧异,望着殷书照诚恳又慌乱的神情,她笑了。殷书照羞怯地小声说道:“你看吧,我就要去打仗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死?要是一发炮弹打来,我就……”话未说完,女工便伸手捂了他的嘴,动情地连声说:“我不准你死,你要活着回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殷书照轻轻挪开女工的手,紧紧攥在自己的大手中,说:“那可不是我想活就能活的。子弹都不长眼睛,说死就死了。”女工深情地望着他,两眼涌出的泪水,在眼眶里团团打转。停顿了片刻,柔声问道:“那,你想让我做什么?”殷书照再次鼓了鼓勇气,终于说道:“我不要你做啥。我,我就是活了20多岁,从来都没看过女人的身体。你,你能不能让看看?”
女工一愣,片刻之后,释然地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殷书照心里犯了嘀咕:让不让看吗?不让看就算了。笑我什么?女工笑着,笑了好一阵,似乎在掩饰自己急剧的心跳和羞涩。慢慢地,她从殷书照的大手中抽回纤细的小手,伸到心口处,一颗一颗,开始缓缓解扣子。殷书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目光呆呆地锁在了她的胸前。
衣服解开一大半,女工停了手。他俩呆呆地定在那里,殷书照死死地盯住女工胸前,眼都不眨;女工仰起脸,欣赏着殷书照那如醉如痴的面容,不知过了多久、多久。突然,殷书照发了疯,他展开双臂,一下把女工紧紧搂进怀中。女工尖脆地惊叫了一声,顺势贴进了他的怀抱里。那一刻,殷书照像抱了一团火,仅仅数十秒钟,他的头“轰”地一声炸开了,他惊慌失措地松开手臂,转身奔回营房。
此后,殷书照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工。他坦诚道:“我真不是想谈恋爱,更没想过结婚生子什么的。我承认自己有点痞,没动过真爱的心,只是想在打仗前,看看女人身体到底什么样子,死了也就甘心了。参战以后,我没死,活着回来了。就觉得再也没脸见人家了!可是从那天,她就活进我心里,闭眼就见到,谁也比不上她!”
可能是女工那声尖叫,惊动了游动哨兵。当天晚上,殷书照被教导员史建民叫到办公室,指着鼻子臭骂一顿。
▲ 181团二营营长郭天琪在前线
接着,教导员史建民向营长狄国平报告说:“一定要处分这个臭小子!都要上前线了,他竟敢把营区围墙挖个洞,偷着钻出去谈恋爱!太不像话啦!这种时候,万一弄出点丑闻来,我这个教导员,你这个营长,都别干了!”
营长狄国平却不以为然。他耐心听完史建民的申斥,慢条斯理地说:“不就是挖个洞吗?还处分什么呀!马上要上前线了,说不准他就成了烈士。到时候给他写英模材料,你好意思说战前刚给他背了个处分吗?我看,只要地方上人家不来告状,狠狠批评一下得了。” 教导员史建民接受了营长狄国平的意见,没再找殷书照麻烦。他派人把围墙重新砌好,并叮嘱哨兵加强巡逻。
▲营长狄国平(右)对教导员史建民(左)说:“你好意思处分他吗?说不准他就成了烈士了”
殷书照不再往外跑了,他的目的实现了,心里踏实了,义无反顾了。然而,他心里却打起了另外一只鼓:那天晚上,他强行紧紧搂抱了女工,虽然只有一会儿,她会不会告我呢?她会不会怀孕呢?别看他是卫生员,那个年代,这些常识他真的不懂。就这样忐忐忑忑地煎熬了一个星期,直到那天晚上部队开拔,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临战气氛——像看不见的幽灵,在全师蔓延,很快也弥漫了师部医院。师医院的两个小女兵,那时都只有十六七岁,一个马海芳,一个曾理,俩人在师医院附近的一个山坡旁,边走边谈着心里话。
“我不想去。我有点怕。”马海芳说。
“我也不想去。我也怕。”曾理说。
马海芳犹豫地说:“要不,咱俩想想办法,留守吧?”
曾理马上接口道:“好好好!你去找你爸,就说你和我不去了!”
马海芳刚想答应曾理,恰巧,她的父亲——时任21军62师师长马殿魁,乘坐一辆吉普,从她俩身边经过。马殿魁师长叫司机停下车,不等女儿说完,就对两个小女兵说:
“我当了一辈子兵,好不容易赶上一次21军参战,却没轮上我们师。我只能跑来送别一下老战友,我都羡慕死了,遗憾死了!你们轮上了,还想躲,不觉得可惜吗?”
马海芳和曾理一听,都傻了眼。
站在这条坡道上,马殿魁师长给女儿和女儿的闺蜜,做起了战前动员:“现在的战争,不可能像过去那样。面对面打的几率很小。你们一是女兵,二是医护人员,轮战一年,可能连敌人的影子都见不到,有什么好怕的?你们是当兵的,这么关键的一年,你们想把危险留给别人,将来后悔一辈子!”
短短几句话,彻底打消了两个小女兵留守的念头。
出征那天,整个61师医院,只有4个兵留守,其他人全部上了前线。马海芳、曾理,和她们的战友一起,快速完成了医疗器械装箱、装车,整装齐备。
当晚,医院大楼灯光全部灭掉。一片漆黑中,她们列队成排。师医院院长季振宗,“啪”地点亮一支手电筒,从军装上衣兜里掏出一张名单,打开,点名。他念一个,下面答一声“到”。夜暗中,气氛沉重而压抑。是啊,和平年代太久了,与部队相比,师医院感受着更稳定的和平、安宁氛围。突然要回归战争职能,她们的转变,比起部队来更加艰难。
院长季振宗点名的声音很大,应答的声音却普遍较小。吴琳、马海芳、曾理、唐汉春、吴平、张燕妮、辛琼燕、张春燕、梅林……人人都感受到一股极其悲壮的气氛。点完名后,院长季振宗从容地将名单折好,放回军装上兜。借着手电筒的微光,他非常平静地对全体出征人员讲了一句话,曾理说,这句话她终生都不会忘记:
“今天,我念了你们142个人的名字。我希望,明年,我还能把你们一个不少地带回来——!”
话音未落,列队的医护参战人员们,女兵男兵们,许多人哭出了声。曾理说:“这句话太有分量了,掷地有声!有人誓言要把你带回来,这是多么庄重的承诺,多么崇高的使命呀!季院长一句话,击中了我们的感情命门,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放声哭了出来!”
紧接着,季振宗院长发出一声长长的口令:
“齐步——走——!”
大家擦着眼泪,转身爬上了汽车。
▲马殿魁(左3)后任61师师长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王伟功:原中国人民解放军61师军人,1985年,在61师这支英雄的部队,亲历参加了老山地区对越自卫还击战,荣立三等功。转业后供职于陕西高速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