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亦凡
“童年,是树上的蝉,是水中的蛙,是牧笛的短歌,是伙伴的迷藏……”
----佚名
我们老家那里把傻子叫“爷巴”,傻的厉害的叫“大爷巴”,如缺个心眼,也就是弱智那种叫“二爷巴”。我说的这个“爷巴哼”,其实是“二爷巴”。
“爷巴哼”是个要饭的。他的真名字谁也不知道,叫“爷巴哼”是从他第一次来我们村要饭就开始了。
七十年代初,我还上小学。来我们这儿要饭的特别多,尤其到了冬天,临近过年了,要饭的就成群结对地来了。拖着打狗棍的,抱着孩子的,瘸的聋的哑的,无论男女老少,都穿着露着棉絮的破棉祆破棉裤,露着脚趾头的鞋子,头发成年累月不洗,乱糟糟脏兮兮,浑身一股臭味。
“爷巴哼”是在一个冬日的傍晚,来到我们村的。那天我刚喝完一口稀饭,邻居狗子哥就喊我,快去看要饭的。我立马就往外跑。跑出了门,背后听见娘骂道,“熊孩子,要饭的有什么看的,连饭都不吃了!”
我跟着狗子哥和他家那条大黑狗“黑儿”,一溜烟跑到村中心的大槐树下。只见一群人,主要是孩子,围着一个要饭的。靠近前一看,这个要饭的,与平时见到的不一样。看上去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嘴上长出稀疏绒软的胡子。只见他个子高高的瘦瘦的,穿一件旧的蓝大袄,一条破的蓝裤子,脚上套着手工编制蒲靴,上身特别长,两条腿特别短,挪动步子一高一低有点瘸。衣服看着虽然旧,打了好多补丁,但针脚细密,很是平整。尤其是他戴着一顶很特别的皮帽子,帽顶是黑色的毛皮,帽沿是一圈黄色的毛皮,两边有两个白色的好似兔毛的帽耳朵。看起来帽顶和帽沿是由两张完整的兽皮做成的,收口的地方好像个貂嘴和黄鼠狼嘴。站在后面的猎户狐爷,很懂行地说,黑的是貂皮毛,黄的是黄鼠狼皮毛,随口起了名字叫“貂狼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塌塌的鼻梁上架了副眼镜,使得他本来不怎么大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那天天很冷,听说来了这么个要饭的,一些大人都拿着吃的来打发这个特别的要饭的。“爷巴哼”站在人群当中,反复说着几句话,“大娘婶子,行行好,给口吃的吧!”人们问他哪里来的,他就答一句“河东的。”当人们给他点儿吃的,他就湊到眼睛上瞅瞅,鼻子闻一闻,眼睛鼻子笑在一起,然后长长的轻轻地“哼~~”一声,这个“哼~~”是谢谢,还是心满意足,人们不得而知。唐大娘说了一句,“不知道从那儿来了个爷巴,就知道哼!”人们觉得这个名字挺贴切,时间一久就叫他“爷巴哼”了。
虽说“爷巴哼”是要饭的,但他的要饭方式也很特别。那个年代天灾人祸,要饭的特别多。他们走村穿巷,往往刚刚打发了一个,接着又来了一个。一开始人们挺可怜他们,打发要饭的也比较大方,自己吃什么就给什么,尤其到了年跟前,吃的面食成色也好了,玉米面或地瓜面里都加了细粮,因此,要饭的要的吃的成色也提高了。但当人们发现要饭的一个秘密后,就不再那么大方了。有的人看到,在邻村的集市上有要饭的把要来的粮食拿到市场上卖,而且量很大。有的说是一个村有组织的要饭,七八家一个组,要的粮食分门别类整理,在集市上出售,卖得的钱买了衣服等过节的日用品,临近年底都欢天喜地回家过年了。
“爷巴哼”自从来到我们村要饭后,他哪儿也不去。早上八九点来,傍晚四五点钟走。一天到晚在村中心大槐树下,放个柳条篮子,等待人们给点吃的。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不论多少,背起篮子就走。时间久了,他不像个要饭的,倒像个摆摊的,或者化缘的。由于“爷巴哼”固定在我们村,十里八乡的人们提到他时,竟然叫他为“唐家村爷巴哼”了。
“爷巴哼”逐渐成了我们孩子中的玩伴。那年代孩子们不怎么读书,放了学,尤其放了寒假就是玩。有时和临村的孩子打群架,有时偷鸡摸狗,搞点恶作剧,有时到东河里溜冰,凿冰钓鱼,从一个兴奋点到另一个兴奋点,变着花样疯玩,无所不用其极。“爷巴哼”刚来我们村时,他的“爷巴”样,憨样,立刻成为孩子们关注的焦点。
孩子们开始“研究”他。他来的第二天,“孩子王”狗子哥就找到几个小伙伴来到了大槐树下。捣蛋调皮的栓住,模仿“爷巴哼”的腔调,“大娘婶子,行行好,给点吃的吧!”然后“哼~~”地声,引起孩子们的哄堂大笑。“爷巴哼”也咧开嘴一笑,露出一排“豁牙”,流出了哈喇子。狗子哥也不笑,只盯着“爷巴哼”的帽子看,趁大家笑的空档,一把扯下“爷巴哼”的那顶特别的皮帽子,这一扯不要紧,大家“轰”的一声,原来他是一个瘌痢头,头发稀稀拉拉,斑斑秃秃。“爷巴哼”突然“哇”的一声,抱着坐在地上哭起来。在一边站着看热闹的“狐爷”的儿子“欢”(外号獾)笑着说,“爷巴也知道害羞呀!”说从狗子哥手里拿过帽子看了看,并摸着“”爷巴”哼的秃头说,“还真是貂狼兔呀,是怕冻坏了这个宝贝疙瘩呀!”一使劲,把帽子扔到老槐树树杈上。“爷巴哼”一下子跳起来,张开双手就去抓“欢”的脸,吓得“欢”哧溜一下跑到一边。石头儿一看不好,一伸腿把“爷巴哼”绊倒,一下子跳到他背上,扬手打着他,还“嘚儿,嘚儿,驾,驾!”把他当马骑。“爷巴哼”一边爬着,一边哭,孩子们一边大笑。正在孩子们捉弄“爷巴哼”开心的时候,哭声笑声惊动了旁边住的五保户王奶奶,她已经七十多岁了,白发苍苍,柱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喝道,“你们这些捣蛋包,不许欺负一个爷巴!”说着扬起拐杖就要打。孩子们一看,“轰”的一声散了。
孩子们的第一次接触后,不知是良心发现,幼小心灵里产生不能欺负弱者的萌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从此不再欺负“爷巴哼”了。狗子哥和大家说,“今后谁也不准欺负爷巴哼,要好好待他,给他吃的,和他玩。”大伙很听话,改变了对“爷巴哼”的态度。打群架也带上他,溜冰凿冰钓鱼也带上他。我们村野孩子队中,多了一个“爷巴”,一时成为一条风景线。
那时候,两个村的孩子打“”群架”,彼此结了“仇”。除了“正面大规模冲突”外,抓“落单”的孩子进行“修理”,也是经常发生的。所以那时候孩子们外出一般都是成群结对。那天石头儿去临村陈家谷他姥姥家,走到半路上遇到了陈家的一帮孩子。平时他们有过节,他们发现石头一个人,一下子就围过来了。领头的是二椤,黑黑的皮肤,高高的个子,一身疙瘩肉,吊梢眉,一脸雀斑,酒糟鼻子,一口大黄牙,卡着腰,叉开腿,皮笑又不笑地说,“小石头,你从我裆下钻过去,我就放你走!”又小又瘦的小石头,哪里肯受胯下之辱,破口大骂,不肯就范。这时,上来几个孩子,把小石头摁倒在地。小石头又踢又咬,却被几个孩子打得鼻青脸肿。正在危急之时,“爷巴哼”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拿着一块石头,“啊,啊”叫着,砸向二楞子,二椤子没躲过,砸在腰上,啊地一声躺在地上。旁边一个孩子见状,抄起一根棍子砸向“爷巴哼”的头,只听“哎呦”一声,“爷巴哼”双手抱着蹲下来,鲜血顺着脖子淌下来。“爷巴哼”见到血更疯了,搬起石头就砸。陈家谷的孩子看见不要命的来了,都一轰而散了。小石头拉起“爷巴哼”,跑向村卫生所包扎。小石头满脸惊恐,又心怀感激。“爷巴哼”满不在乎,只憨憨地咧着嘴笑。我们村的小伙伴,对“爷巴哼”刮目相看,直竖大拇指。而陈家谷的孩子们,见到“爷巴哼”就躲着走。
“爷巴哼”每天扎在我们村孩子堆里,挂在大槐树上的篮子从来不空,都是满当当的。小伙伴们和他玩时都是先拿些吃的东西放在篮子。一次,傍晚快回家了,“爷巴哼”挎篮子,发现里面吃的东西了了无几,嘴一咧哭起来。狗子哥跑过来一看,问发生了什么事。“爷巴哼”指指篮子,说了一个字“少”。狗子哥也很纳闷,怎么会这样少呢?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事。第二天,狗子哥还是让“爷巴哼”把篮子挂在树上,躲在远远的地方盯着。他们发现不一会儿东家西邻都将东西放满了篮子。“爷巴哼”见装满了,起身想上去摘篮子。狗子哥示意不要动,还是静静地待在哪里。快到晌午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一个要饭的男子,走到大槐树下,往四周看看没人,从树上摘下篮子,将里面的东西倒进口袋里,转身欲走。“爷巴哼”这时实在忍不住了,一下子冲上去,死命地抱住他不放,啊啊地叫着。这时狗子哥也走到那个要饭的跟前,扬起手就给了心他两个耳光,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你没吃可以要,不能偷啊!”那个要饭的赶紧放下口袋求饶。狗子哥还要再打,被“爷巴哼”挡住了。狗子哥冲着那个要饭的喊,“你还不如这个爷巴,看在他的面子饶你这一次。以后不准你到我们村要饭。”那要饭的唯唯诺诺,一溜烟跑了。
从这个事件以后,“爷巴哼”在我们村住得更“稳”了。有时玩的太晚了,也就不回河东去了,在村里的磨坊里将就一宿,第二天接着疯玩。
冬天“钻山洞”是我们村孩子们最喜欢玩的。凤凰山在我们村有一段山体,是石灰岩质,石头黄黄的,我们叫姜黄。开采这些石头没有大用处,但沿着这些石头的走向,可以开采大量的石灰粉,人们用来粉刷墙壁。久而久之,采石灰粉形成了蜿蜒曲折的一些洞,洞与洞之间相连,幽深神秘,要打着火把进去,不然会迷失方向。《地道战》是我们小时候最爱看的电影,把鬼子引入地道歼灭的镜头很刺激。我们经常模仿打鬼子,往往分成两帮,一帮演鬼子,一帮演民兵,在洞里绕来绕去,捉迷藏。玩累了,大家拣一些滑石,用小钢锔条切割成石笔,在石板上写字。有一天我们几个人确实玩疯了,走得太远了,手中的火把快燃完了。如果没有火把,肯定会迷路,返不回去。这时只见“爷巴哼”脱下自己的胶鞋,就当火把点燃了。大伙才发现“爷巴哼”不知道什么时候穿着一双新胶鞋。当大伙急急忙忙走出洞口的时候,发现“爷巴哼”没出来,于是又点上火把往回返。在途中发现他坐在地上不停地“哼哼”,原来脚扭了,脚碰破了。大伙轮流把他背了出来。
不知不觉,“爷巴哼”来我们村快一个冬天了,小伙伴们更加喜欢“爷巴哼”了,有人将他喊作“憨猪八”,也有人将他比作“及时雨”。
可就在小年那天,发生了一件事。好过年了,孩子们按捺不住都想早穿上过年的新衣裳,但对大多数孩子都是在年初一那天才能穿,免得提前穿脏了。小松就不一样,因为他父亲在东北一家工厂当工程师,穿的用的比别的孩子好。小松个子长得矮矮的,爱学习,过早地戴上近视眼镜,人们都说他心眼子多,压得长不起个子。他过早地懂事,平时不和我们玩,我们管他叫“小大人”。好过年了,小松不学习了,穿着他父亲给他新买的皮夹克,和大家玩提迷藏。大家疯跑了一下午,汗流浃背,因为那时穷,大家穿着空心袄,只能敞开着怀。小松不同,他皮夹克下有毛衣,所以把皮夹克一脱,穿着毛衣玩。可能是习惯了的缘故,小松随手将皮夹克扔在石头上,就跑去玩了。这时“爷巴哼”看见了,就小心翼翼地将皮夹克叠好放在旁边的草垛上。
天黑了,家家鞭炮响成一片。大家想起今天是小年,得回家吃饺子。正当大家准备散了的时候,听小松喊,“哎呀,谁动了我的夹克,我口袋里的一块钱没了!”大家都围过来,只见小松翻着衣服口袋,嘴里嘟囔着,“我出门时记着装了一块钱来呀!准是我们中间谁拿走了!”大家纷纷表白没看见,都没动过皮夹克。这时,只见“爷巴哼”坐在石头上,抱着头发呆。只听小石头说,“我看见爷巴哼动你的夹克来,问问他。”大伙用疑问的目光,一齐聚向“爷巴哼”。“爷巴哼”这时使劲摆着手,摇着头,示意不是他干的。这时小石头说,“刚才我明明看见他把你的夹克从石头上放到草垛上的。”小松说,“对呀,刚才我脱在这块石头上了的。准是他拿了我的钱!”说着就要动手去搜“爷巴哼”的身,只见“爷巴哼”惊恐地抱着头,“哇”地一声坐在地上哭了。这时,栓住上来阻止小松,说:“别冤枉了他,他不会干这样的事,你准是记错了。大伙快散了吧!”小松说着“绝不会记错,算我倒霉,权当丢了吧。”大伙走后,“爷巴哼”似乎哭得更伤心,貂毛兔帽子也扔在一边。我拉他到我家去也拉不动。我回到家端着一碗饺子跑出来,只见他挎着篮子歪歪斜斜地向村口走。我一边把饺子放到他篮子里,一边说,“太晚了,别回去了。”“爷巴哼”摇摇头,眼里闪着泪光,看了看我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默默无语,看着“爷巴哼”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直觉告诉我,我们的这个小伙伴可能不会再来了。
的确,从那以后“爷巴哼”再也没来,人们也把他慢慢淡忘了。而今我都已过了知天命之年,想起“爷巴哼”的趣事,不仅概叹,我这半辈子,许多时候不是也让人当“爷巴”耍吗,到底谁是“爷巴”呢?
作家简介:亦凡,1964年出生,山东省昌邑人。出版有小说作品集《凤凰山轶事》,诗歌作品集《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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