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自默
引子
今天终于有机会来开始《<论语>批评》了。
说“机会”,显然不是时间问题,因为以前有时间写过很多关于别的东西的批评。机会包括人生阅历、知识储备、写作兴趣、实际需求,等等。阅历和学问怎么才算够呢?想不想写和能不能写,也不是一个话题。
过了知天命的年岁,开始实践知足常乐,明白很多成就不是完全属于个人能够完成的。天时地利人和,各种因素集合作用。年轻人说国学,大多因为直接经验少,靠文字来理解释读,终归是浅层的文字般若。文字表达思想,思想又是什么呢?
回答有没有智慧与真理,基本等于解释什么是智慧与真理。实相般若,宛如述说西瓜在没有打开之前它里面的颜色,最终归于概念本身。般若意思是智慧,但又不等于智慧。语言与智慧和真理的距离,无穷远。好比一个人再有力气,也不可能抓住自己把自己举起来。内力不改变物体的外部运动,语言不解决语言本身的问题。
写作和理解都需要语言,无奈,言不尽意。语言只是工具,可是工具决定结果。祸从口出,说话能惹事,即便说话者本人未必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老学究明明知道很多东西说不清楚,却还会饶有兴趣地写,其原因何在?如果说是一种物质需求还好理解,其他理由似乎只能是精神上的。编造小说故事固然需要一定的创造力和技巧,而哲学思考则必然会升级为科学逻辑,一般学者就无能为力了。至于最终涉及社会与人性问题,则无法靠口头来解决,成王败寇,实事求是。
为什么会选择《论语》呢?因为它普及,属于大众哲学。其实,大众也是小众。大众问题往往由小众决定。导火索没有杀伤力,却能引爆炸弹。不恰当的比喻,可以启发思维,关键是思维者本身需要具备丰富的联想与想象力。为什么不选择《老子》呢?这个问题好比问你为什么不左右手同时吃苹果和柿子呢,吃完一个再说吃另一个不好么,谁能同时呢?时间决定存在,急不得,慢慢来。
谁也不能同时站在所有角度观察,观点即偏见,我们都是盲人摸象。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大辩若讷、大智若愚、大味若淡、大音希声、大直若曲、大方无隅,等等不一而足。时间、长度、重量、温度、电压、浓度、曲度,都是科学,秒表、尺子和杆秤用途不同。
能从《论语》熟悉的语句里,读出陌生感,需要具体而微地设想孔子的真实模样。
孔子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人何以能成圣人,为什么别人没成为圣人?当然也是各种机会,诸缘聚合,诸多因素的集合效应。所谓非人力所为,是指非个人能力可办。
批评、批判、评判、评价、裁判、判断、注解、释读,这些词意思差不多。批评、批判,这两个字本无任何贬义,只是被约定俗成地变异了,于是容易被猜忌、疑惑、讽刺。批评与自我批评,应该适用于一切。因为不悦的历史,很多人一听到“批判”二字就想到批斗、斗争、反动。
批,比也;评,平也。反复地多方面地比较、类比,多采样地统计分析,结论才相对客观可信,有说服力。心平则语平,有情绪则不可。胸襟气度狭隘、知识背景单一、逻辑理性匮乏,不适合搞批评学。很多学术之争,大多是概念混淆,于是乎纷纷热闹繁荣得丰衣足食,更没必要很快说清楚。为吃饭而搞文字工作,也可以很棒。好之不如乐之,因兴趣而写作或许更棒。最糟糕的是硕鼠脑满肠肥却干不出漂亮活,其成绩贡献越多,资源浪费越严重。从根本而言,天下是公器,大锅里的饭谁吃都是吃,能者多吃。
江海河流湖泊,天地间的水系普遍相连,在不同区域会有不同的名字,以方便辨识称谓。水,没错,只留下这一个字也就乏味了。孔子是儒家,但孔子不等于儒家。儒家也是一个词汇,它包含多种内涵,其中不乏其他文化信仰;同理,其他各家宗教意识与法门流派,也会与儒家并行不悖,殊途同归。脱离文字平面,从多维空间思考,便有一些观照般若的意思。
把高度放倒,就是长度。曲高和寡与雅俗共赏,都不易。复杂些好还是单纯些好,要具体分析。心脏不好就玩不了过山车的刺激快感,攀登并欣赏高原雪山风光更需要身体素质。见素抱朴,想法单纯可以养心,然而文似看山不喜平,思接千载,神与物游,作为审美则选择不同。
还原一个真实的孔子,将心比心,替他说些真心话、心里话、知心话。尽量描绘一个真实的孔子,先不论这种想法能不能实现,请问:真实就好么?
真不如善,善不如美,美不如真;美,以真为足,以善为头。尽善尽美,是理想;理想是以理想之,不等于现实。
《论语》批评1-1
【1.1】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提纲挈领,提炼出几个字来涵盖一章总体内容、中心思想,很难。所以,“学而”,用开篇头两个字作章节标题,简单明了,事半功倍,免得花力气去想其他词汇。
《论语》一句句独立,前后句看起来没啥紧密关联。前言不搭后语,东一榔锤西一棒子,旁敲侧击,不失为一种妙法。一向严谨的人,不允许犯错误,所以在作者不方便显得特别理性和有逻辑时,不妨打乱次序。《论语》倒不是这种情况,其每句话皆可独立成篇,不好分出严密的前后关系。
起承转合的论文写法,只能是一种规范形式,解决的也是一个局部专项问题。好比一套房子,客厅、卧室、书房、厨房、阳台、储藏室、卫生间等各部分名称和功能很容易区分,可是要建一座城市,哪是哪就没那么简单。
《论语》是语录,人生格言,只能把一些句子分堆放置,大致所说属于一类即可。怎么理解“一类”呢,完全一类的东西还真少。很多概念内涵是交叉的,比如忠与孝、孝与悌、仁与义。在意思有重叠时,顺手分堆摆放,挺好。前后有重复的话题,也有好处,不同时间不同情况,针对同一个话题,从不同角度反复申述,会更立体生动。素描、速写、油画人物、国画山水、工笔花鸟,不是在平面上顺序铺开,而是交叉完成。工笔画需要先完成线描,再依次着色。一个社区一栋楼建设、一套房子装修,也一样,分区分片,分期分批。
一张画不可能一笔完成,东一笔西一笔,画面却慢慢真实起来。一个故事不可能一个镜头说清楚,不同人物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发生各种事情,所以只能用蒙太奇。情节交叉讲述,就宛如绘画着色,其学问在于并非所有颜色均匀涂抹,也不都规规矩矩地限定在线条里面;有时局部线条和颜色错位,反而显得灵活生动。在木板水印和年画里,经常出现这种现象。镜头剪辑里有叠影,声音有渐变,也显得圆润。
本不是一类问题,没有道理地被放在一起,比照阅读,也有其妙用与奇趣。好比不期而遇、不约而同,比稳妥的预约还有审美价值。
同一个问题,如果在一个时间和地点说清楚了,就显得太愣,目的性太强。同一个话题一次说得太清楚,就显得太严肃,分量太重容易引起戒心。不断闪烁、预热,渲染、酝酿,慢慢会接受。话题,也需要平稳过渡。草蛇灰线,即便小细节,前后也有严丝合缝,《红楼梦》等文学艺术里属于惯用手法。不细心的读者,注意不到前后联络,辜负了作者的苦心经营。心思用意太明显就留下把柄,所以只能苦心安排。有些伏笔,是破绽,引起好奇,却未必有着落。伏兵、疑兵,就是利用疑惑,分散注意力和兵力,是攻心战。遇到特殊情况,别有用心,说它有它就有,莫须有。
“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秋兴八首》),“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诗圣”杜甫,用词造句并非四平八稳。鹦鹉啄香稻馀粒,凤凰栖碧梧老枝,普通景物经过句型结构的变化,境界别开。诗作中的“无理而妙”,江湖满地一渔翁,就是词汇的调整、重组、改造,产生出另一种联系,有了张力。
人都认字,却未必会写诗。人都有五官,却未必长得漂亮。普遍联系是哲学基本原理,如果善于联想、联系、想象,会有更好的学习效果。
《论语》里司空见惯的前后章节语句,如果经过特殊梳理,重新组合、释读,会产生多方面的意趣。关联与组合的力量是暗示的,若有若无,以便于发挥余地。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在这里同“悦”。这句话值得仔细说一说。《说文解字》“说,释也。从言、兑”。《诗·召南·草虫》“我心则说”,《诗·北风·静女》“说怿女美”,《韩非子·内诸说上》“宣王说之”,《墨子·公输》“公输盘不说”。说释即悦怿,说悦释怿皆古今字。很多通假字之所以能通用,就宛如挖地道,即便婉转曲折,终归能够互相联通。沟通明白,说清楚,说者听者都洞然、释怀、解颐、开颜、喜悦。人快乐时会喋喋不休,不高兴时就不说话了。“悦”由心,“说”未必由心。
知易而行难,学易而习难。学相对简单,习则不易。时习,温故而知新,书读百变其意自见。反复揣摩,时间段可以很长,境界就不一样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宋·蒋捷《虞美人·听雨》描绘的是人生三阶段;二句、三句、四句,结构跌宕,青、中、老三境界,节奏由快而慢。
“习”(習),此字始见于商代甲骨文,是象形也是会意。“羽”下衍生出三种写法,日、白、自,因此就有不同释读:鸟在日光下练习飞行,或者说每天反复熟练,《礼记·月令》“(季夏之月)鹰乃学习”即是。许慎《说文解字·习部》说“习,数飞也”;“数飞”即“屡飞”,飞来飞去,是幼鸟学习飞翔。“白”与“自”古字通,而“自”为古“鼻”字,所以理解为小鸟学飞很吃力,不停喘息。“习”是动词或动名词,指学习、习惯、熟知、因袭。《吕氏春秋·君守》“至圣变习移俗,而没知其所从”;《韩非子·解老》“使失路者而肯听习问知,即不成迷也”;《论语·阳货》“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左传·襄公十三年》“先王卜征五年,而岁习其祥,祥习则行。不习,则增修德而改卜”。
人生路途是时习,更是实习。若论密度和质量,还是上前沿阵真刀真枪地实习。“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宋·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时习如果仅仅停留在纸上谈兵,就是赵括,误国误民。
实习需要机会,机会不是人人有、时时有。稍纵即逝,歧路亡羊,选择即放弃。路线错误是最大的错误。小路能通大路,大路会转小路,有数存焉。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将欲取天下者,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矣”(老子《道德经》第48章)。为学日益,是智;为道日损,是慧。
《日知录》是17世纪中叶一部反映时代风貌的学术著作,出自明末清初知识分子顾炎武。“稽古有得,随时札记,久而类次成书”,作者积三十多年心力完成,经义、史学、官方、吏治、财赋、典礼、舆地、艺文,以明道救世为宗旨,平生志业皆在其中。“日知”二字取于《论语·子张》:“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这里子夏还提出对“好学”二字的理解。
实习的内容,包括为人处世、学术观点、政治主张,有不同层次;有的好办,有的就没实习机会。都想当官,却未必被赏识。学本事为什么,是被人利用的。不能被利用,说明一无是处。虽然有主动与被动的区分,但占有与被占有总是同时发生的。
内圣外王与外圣内王,因为概念内涵和外延都太大,所以在具体行为中,其界限不太分明。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乎”,“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杂篇·天下第三十三》)。在庄子眼里,百家学派当然都相信自己思想好得无以复加,却都可归属为“方术”;即便他们“时或称而道之”,但都做不到“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总之,在人群中根本不存在神明、圣王、天人、神人、至人甚至圣人、君子,而且悲凉的是,即便是“假把式”百家之学术、方术、道术,也渐渐销声匿迹,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
判、判断,辩证分析,一分为二,使界限清晰化,需要科学方法。科学最有话语,科学权标准一但确立,就不能反复讨论。判、叛,意思不相等。运动、活动、反动,不一样。批评、批判、批斗、斗争,都不一样。“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道德经》)第四十章)。消极也有积极之用,反作用力有时更有用。无摩擦表面,很光滑无阻力,汽车轮子会打滑。
庄子理论不走大众路线。如果说一般学生卖商品,那么孔子卖品牌,庄子卖标准,老子卖思想。
读《庄子》顿觉汪洋恣肆,分量太重,每一句都值得反复琢磨。《红楼梦》四十八回香菱说出一种独特的心得体会:“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在《论语》熟悉的句子里,时时让人感觉像是在咀嚼几千斤重的橄榄,其中,当然存在“有口里说不出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情有理的”。
《论语》虽然不是诗,但孔子在不知如何继续往下说时,句会“始可与言诗矣”,这容后叙述。
经世济民,《四书》都是纲领、宣言、经典,是读不完的大书。明·李贽《四书评·大学》说,“真正学问,真正经济,内圣外王,具备此书”。《论语》呢,得而用之,半部足以治天下。
“半部《论语》治天下”,故事说的是宋朝一代勋臣赵普,东征西讨都很如意,其所学除了《论语》之外没别的,《论语》二十篇,用一半辅佐太祖定了天下。“杜少陵诗云:‘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贾。’盖以《论语》为儿童之书也。赵普再相,人言普山东人,所读者止《论语》……太宗尝以此语问普,普略不隐,对曰:‘臣平生所知,诚不出此。昔以其半辅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辅陛下致太平’”(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七)。元·高文秀在《好酒赵元遇上皇》(《遇上皇》)第三折将罗大经的意思衍化为“半部《论语》治天下”:“每决大事,启文观书,乃《论语》也,此时称小官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剧中说的虽不是赵普,但“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句话却借杂剧曲文这一大众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广为流传。
可以再夸张一点,其实打天下治天下连半部《论语》都用不了,一句话就可以了,何以故?“一言而兴邦”,“一言而丧邦”(《论语》13.15),没错;关键是看谁用、何时用、怎么用,天地人“三才”具体条件综合,天下大势,势在必然。《好酒赵元遇上皇》,恰当时刻遇到恰当人,才是关键;关键是哪有那么多恰当、可巧。
天下没有一流的创意,只有一流的执行。不是《论语》厉害,是用它的人厉害。事业干成了,是遇到了能人领导了能干的团队。事情没干成,不是这事情不可行,而是干事的人本身没能力、不会干。
真经一句话,假传万卷书。量变到质变。游戏规则也是可以改变的。“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庄子·胠箧》)。小偷小摸一个金带钩便要被惩罚处死,窃国大盗自然便成了诸侯。仁义,也可以被剽窃。仁义,可以是说辞,是为假仁假义。假,借也。
庄子喜欢极而言之,一竿子插到底,忽略中间阶段。其实,中间讨论阶段涉及的太多概念都很模糊,只是量差问题,没有质别。
庄子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是从“圣人”与“大盗”两个概念上推理:只要天下有好东西,贫富差距,大盗这种行为就不会消失;如果没有强行定义圣人与大盗这两个概念,也就不会有所谓圣人与大盗的说法。圣人与大盗的区别,只是他们各自之所圣与所盗不同罢了。大盗穷奢极欲,圣人欺世盗名,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第十八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老子》第十九章)。显然,老子支持庄子的推理:绝圣弃智。这也是极而言之,社会绝对平均主义,普遍一穷二白,老死不相往来,没有商品流通,当然也没有圣人与大盗,这种情况只适合回归原始社会,对于现代文明显然已经不可能了。即便在猴群里,也有统治与被统治。
辩证法,庄子运用娴熟。“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二》);“万物一齐,孰短孰长”(《庄子·外篇·秋水第十七》)。
道家庄子的“齐物论”理论观点,类似于佛家哲学方法,无分别心,是法平等、无有高下,非一非异、不一不异,非内非外、非主非客,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缘起性空、诸法空相,是大乘、观照、圆觉。如是说,不是混淆黑白,没有是非观,也不仅仅是认识角度问题,而是观察高度使然。
高度也是角度。在太空看地球,所有边界都是模糊的。元素属于小集合,小集合属于大集合,集合与元素的关系可以不断扩展。小集合内对立的元素,当小集合放到大集合中去时,原有小集合里对立的元素们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忽略不计了。猴子和老虎显然不一样,但都属于动物。动物与植物有区别,但都属于物体。冰、水、汽形式不一样,但都是水。物质形式不一样,元素却一样。元素可以不一样,能量却一样。“买得到因为钱”与“买不到因为钱”看来结论矛盾,其实不矛盾:“买得到因为钱多”,“买不到因为钱少”。
既然是说儒家,为什么要牵扯道家?这道理很简单,问鼻子在哪,回答在嘴上面;问鼻子而回答嘴,就是相对定位。一个概念定义需要其他概念来辗转解释,一个地址需要其他地址来辅助定位。参数越多,地址越详细,就越容易找准位置。
“九儒十丐”,《论语》也并非总被迷信得神乎其神,在元代儒学儒生都被轻蔑,“臭老九”的说法即源于此。可是,儒生虽然地位与乞丐差不多,但却实实在在充当着私塾教书匠的重任,占据着社会教育舞台。当然,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师手里的《论语》只提供给学生一个学问与做人基础,而后各奔前程,随着环境的改变,外因与外因共同发生作用。
不管内圣外王还是外圣内王,孔子的思想学说、理想国,都需要去验证、实现,否则就只能是精神归宿,停留在喃喃自语阶段。
事在人为,事情总需要人去干,细节决定成败。很多远大的抱负,谁去实习、实践、实操、实干呢?应该是老师还是学生?不偷懒耍滑,脏活累活抢着干,才是好学生。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唐·韩愈《师说》)。老师也未必啥都会干,学生也不能啥事情都问他。
耕田要问农夫,织布要问女佣。苏东坡记载的戴嵩画的斗牛里面牛尾巴有毛病,就是一个牛童看出来的:“一牧童见之,拊掌而笑曰:‘此画斗牛也,牛斗力在角,尾搐入两股间。今乃掉尾而斗,谬矣。’处士笑而然之。古语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不可改也”(宋·苏轼《书戴嵩画牛》)。“耕当问奴,织当问婢”,《魏书·邢峦传》、《宋书·沈庆之传》、宋·洪迈《南朝史精语》、清·钱泳《履园丛话·臆论》都有述及,这一古代谚语指出向有实践经验的人学习之必要性。奴、婢,清·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一九说:“妇人自称奴,盖始于宋时。尝见《猗觉寮杂记》云:男曰奴,女曰婢。故耕当问奴,织当问婢。”
“多能鄙事”,孔子的实际动手能力相当厉害了。“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论语》9.6)《多能鄙事》,明·刘基撰类书十二卷,分十一个部门收录日常生活必备知识,饮食起居食疗养生头头是道。
说某人特能干,是夸赞吗?未必。《礼记·大学》:“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莫知子恶苗硕,意思是人总看不到自己孩子身上的恶习,总不认为自家禾苗比别家长得好,这句古谚指出人的自私和偏见,其实是虚荣与贪婪。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孩子会挖洞,孩子教育不好就是大人素质不行,所以必须否认。自家庄稼已经很肥硕了,够吃了,可还是不满足,其实背后透露的是好逸恶劳;因为庄稼好是必须付出辛劳的,而当午锄禾流汗,做修理地球的田舍郎,恰恰说明没本事、受罪的命。令人羡慕的,是不劳而获,一夜暴富,一夜成名天下知。
即便老师啥都知道啥都能干,可大小事情都甩给老师去亲力亲为,还不累死。教育是培养学生,否则整一帮学生又有何用?韩愈《师说》感慨“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学有余力、自给自足,就是好学生,反之好高骛远、百无一用,“啃老”就坏了。
“杀鸡焉用宰牛刀,有事弟子服其劳”,在武打小说里经常有这句套话,其典也出自《论语》。“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论语》17.3)在鲁国的一个小邑武城,学生子游言偃当时在这小城做官。孔子听到弹琴唱歌的声音,笑着说杀鸡何必用牛刀,言下之意是治理这样一个小地方,用不着礼乐教育。想不到子游却说,以前我听老师讲过,君子学习礼乐就会爱人,小人学习礼乐就会听话。于是孔子改口说,同学们,言偃说的好啊、对啊,我刚才的话是开玩笑的。
在一个班级里总有个把学生刺头,调皮捣蛋,还特聪明,时常提难缠问题,其最直接的套路就是以其人之道反问其人之身,专门寻找老师前后讲述语言矛盾之所在。此时,老师就要客观辩证,指出立论的条件性;条件既然差别,结论自然不同,其实并不对立。人不可能直接从湖面上走过去,此言不错;但如果冬天结冰,就可以了。
借坡下驴,遇到尴尬的情况,自我解嘲、懂得服软,绝不恼羞成怒,才是好手段。我是开玩笑的,既然是玩笑话,又何必认真呢。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论语》⒉8)。“有事弟子服其劳”,当是孝行,孔子此处提出更高要求,孝行之外,更要有孝心、孝顺、和颜悦色。钱可以解决生活条件问题,但老人物质需求会越来越少,精神温暖顺心顺意成为渴望。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孝经》)。光宗耀祖,给父母增添光彩,是孝的最高层次。同理,学生不能过于较真,争强好胜,陷师于不义,而是要勇于替老师承担责任、承认错误,提供台阶下;这是起码要求,等将来学以致用,成为学术继承人,发扬光大。
上阵杀敌、冲锋陷阵、身先士卒、英勇赴义的事情,不能谦让,尤其不能推给老师去做。当然,父慈子孝,师仁徒义,也是相互的。爱是心心相受,付出才有获得。权利即责任。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6.11)。颜回真贤啊!虽然孔子这么口头上夸赞颜回的自由生活与悠闲心态,但是,在孔子内心深处,是有难言之隐的。
自私与澹泊、悠闲与懒散、无欲与无能,怎么区分清楚?你那么随缘自在、无所谓,谁敢把重担托付给你。闲在,在老师心里希望有很多这样的学生吗?不会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都舒服着修仙,靠谁来开疆拓土,独当一面,实现大家共同的革命理想。
贤啊贤啊,你比老师还贤,你来当老师好了。“学而时习之”,才会不断进步,才令人欣慰。闲啊闲啊,伟大蓝图不是闲出来的。遇到不思进取的学生,孔子也没啥好办法。欲望虽然是痛苦之源,但欲望也是进步的原动力。
少私寡欲,少欲无为,孔子做不到。孔子的所贪所欲是什么?为圣为王、天下大同、太平和谐,可这些靠嘴说不行,甚至得需要打出来。说服别人去做,太难。生活琐碎事情总得有人做,宏图伟业更得靠能人去实现。外人指望不上,只能靠学生啊,从教化身边弟子开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孔子的想法也许的确比同时代学者高瞻远瞩,但需要实习、验证。任重道远,孔子太需要帮手,得力干将。夫子急啊、累啊,可是,学生宰予竟然大白天睡大觉,真气人,又不好发作,因为一向温文尔雅、谆谆教诲、循循善诱、有教无类、有修养、讲礼仪、理解人。瞬间稳定了情绪,孔子摇了摇头,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论语》5.10)。破木头无法雕刻,臭狗屎扶不上墙,这算是骂人带脏字了。对啊,人家是因为实在困才睡的,又何必强加责怪呢?是啊,以后我不能只听别人说,还要看他怎么做,这小子也是给我上了一课,提高了我的认识水平啊。这颇有反讽口吻。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论语》19.9),这个“君子”当然包括孔子。为什么平常态度挺和蔼的人,一谈到正经事情就会陡然严厉起来?不能总跟你们闲扯淡吧,即便是谈学问,也必是真知灼见,很少人云亦云,此时,你们还嬉皮笑脸三心二意,能不令人恼火变色么?
含蓄、温和、委婉、活泼,就显得有修养。直截了当、斩钉截铁、入木三分,就显得草率、冷酷、刻薄、严峻。真、尽善尽美,孔子会选择哪一种?天真,是好词么?
大众路线是什么,说不清楚。孔子内心有时也矛盾,学生要当官做事了,当然特高兴;有人根本不想当官,也不能冷嘲热讽、坚决反对。
“无可无不可”,孔子为自己找好了退路,进退两可都有了说辞和理由。“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论语》18.8)。
“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八大人觉经》)。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有失身份。夫子可怜啊。众生皆苦,圣人尤然。菩萨可怜众生,谁来慈悲圣贤呢?
自助多福吧,自度者度人、自立者立人,自达者达人。自己不行还得依赖别人,就只能首先做个好人;否则就只能会用人,知人善用,哪怕玩人丧德。韩信领兵多多益善,刘邦要驾驭韩信,就需要手段,光靠以德服人不行。
“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实是周王朝贵族教育体系中要求学生掌握的六种基本技能。“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周礼·地官司徒·保氏》),郑玄注“五驭”:“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大意是行车和鸾之声相应、车随曲岸疾驰而不坠水、经过天子表位有礼仪、过通道而驱驰自如、行猎追逐禽兽从左面射获。
御与驭、乘,驾车骑马的讲究复杂了。“子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尚书·夏书·五子之歌》)。“天子驾六,诸侯及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逸礼·王度记》)。“天子驾六”,位于车辕两侧驾辕的两匹马叫“服马”,挨着服马的叫“骖马”,骖马外面的叫“騑马”。《诗》曰“四黄既驾,两骖不猗”,颜色都有讲究,驾六里四黄两绯;如果是“驾四”,则两服两骖。
好马虽通人性,但也任性。骑马靠缰绳把握方向,悬崖必须勒马,否则人仰马翻。“习御”指学习驾车技术。“驾驭”则有狭义与广义,狭义的驾驭指驾车骑马,广义的“驾驭”则指一种掌控、领导、凌驾的威严与气度。
习御与驾驭的一套技术,堪称艺术。骑一匹马尚且不易,驾驭四匹六匹的马车就更难了。《列子·汤问》“造父习御”的故事很细致精彩。造父的老师叫泰豆氏,造父跟着他学习驾车的本事,毕恭毕敬,可是三年过去了泰豆也不告诉他秘诀。造父没埋怨,而是更加彬彬有礼,于是泰豆告诉他:“古诗言:‘良弓之子,必先为箕;良冶之子,必先为裘’。汝先观吾趣。趣如吾,然后六辔可持,六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从’”,“曩汝之行,得之于足,应之于心。推于御也,齐辑乎辔衔之际,而急缓乎唇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执节乎掌握之间。内得于中心,而外合于马志,是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矩,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诚得其术也,得之于衔,应之于辔;得之于辔,应之于手;得之于手,应之于心。则不以目视,不以策驱,心闲体正,六辔不乱,而二十四蹄所投无差;回旋进退,莫不中节。然后舆轮之外可使无余辙,马蹄之外可使无余地;未尝觉山谷之崄,原隰之夷,视之一也。吾术穷矣,汝其识之”。意思是耳濡目染,触类旁通,心领神会,水到渠成;你恭敬心和诚恳态度没问题了,但基本功也需要辅助练习,好比说学做好弓就要先练习做簸箕,想学会打铁就要能做皮衣服,先看看我快步走路的姿势。以前你是用自己脚走路,现在要用心体会,车轮、道路、缰绳、辔衔、马唇、马足与心、眼、手、马鞭、吆喝是一个整体,马唇的细微颤动和二十四只马足的精确落点,你要心心相印;马就是人,人与马心领神会,曲直进退、距离远近等任何信息的捕捉,不是靠眼睛去看鞭子去赶,而是靠了然于心。
基本功,容易被忽视和误解。学诗,功夫在诗外,人情世故;学字,功夫在字外,道德文章;学画,功夫在画外,诗情画意。“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宋·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宋·苏轼《东坡题跋·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习御,功夫在御外。习武,功夫在拳脚之外的梅花桩、眼力、定力。“马蹄之外可使无馀地”,泰豆驾车不亚于庖丁解牛,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莫不中节,左右逢源。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唐·杜甫《房兵曹胡马诗》)。宝马良驹,目标就是前方、地平线,会主动玩命替主人奔跑。快马还需加鞭,有鞭有策,当然马跑过头了也会累死。明·萧良有《龙文鞭影》(《蒙养故事》),是中国古代儿童启蒙读物,介绍历史人物典故逸事,四字一句,琅琅上口。“龙文”即千里马,只要看到“鞭影”一飘扬,就会驰骋不歇息。好马不会等让鞭子打在身上,那是耻辱;有志青年也一样,自觉自立,自策自强。
由用人说到驾驭、御术,马靠缰绳束缚,人则靠名缰利锁笼络。人才难得,人才难管,最难把控的就是人。人心叵测,人心惟危,瞬息万变,变幻莫测。骑快马要时刻如临深渊,与关键人打交道则要如履薄冰。有把柄有弱点的人,容易操控;君子无欲而刚,节骨眼上尥蹶子,不好把握。即便小人无赖,只要惟命是从也就是忠诚,愚忠假忠也算是忠;即便君子,自作主张不好使唤也等于不忠,固执正义或会倒戈叛变。爱因斯坦《我的世界观》说“天才的暴君总是由无赖来继承”,君子往往任劳不任怨,受不得侮辱委屈,对上边敬而远之,此时流氓无赖便有了机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时无英雄使术子成名,怪不得谁。历史总是重蹈覆辙,波澜起伏,各阶级的机会就是这么来的。
孔子的圣王奢望,终归不是由他自己活着时完成的,而是被历代帝王不断追封的,其目的不是为了孔子本人,而是让世人通过崇拜孔子而得到礼教,于是稳定人心,天下太平。鲁迅先生《狂人日记》有道:“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仁义道德”,是指名正言顺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而“吃人”本质则是强权真理,适者生存。
有人把“吃人”与“礼教”划等号,则脑筋过于简单。森林动物原始生存贯彻了弱肉强食法则,而成王败寇的人类文化历史永远烙印着这种野蛮基因。文化不等于文明。历史复杂不等于文化灿烂。
“优孟得时皆贵客,英雄见惯亦常人”[1],袁枚《随园诗话》引用方子云的这句诗的确通透。孔夫子不可能总流露真情,大多时候应该是约束修饰自己,但他毕竟不是表演艺术家。优孟,春秋楚国宫廷艺人,以优伶表演为业,能言善辩,重情重义,敢于讽谏时事,比如优孟哭马,另外成语“优孟衣冠”[2]即说他。
远香近臭、远亲近仇,灯下黑,墙里开花墙外香,城里的想出城、城外的想进城,这山望着那山高,是心理学现象。远距离产生美,近距离制造摩擦。虽然说孔子与弟子们不会有利益冲突与嫉妒博弈,也没有“对敌慈悲对友刁”[3]的权威权利,但接触时间久了,难免审美疲劳,身心俱疲。也就那样、那两下子,没啥了不起的。也就这意思了,对吗?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嘿,竟然还有大老远跑来登门拜师学艺的,这难道不可乐吗?看景不如听景,所谓旅游就是从自己玩腻了的地方跑到别人玩腻的地方。这想法,是坏小子躲在墙角低声嘀咕的。对于铁杆粉丝学霸而言,你们看看,不要总说咱不行吗,事实上声名远播,所以才有这么多人慕名而至,应该欢迎啊、高兴啊。对着自己人夸赞外人,或是对外人客套,或是刺激自己人进步。
“吾道一以贯之”,一条路走到黑,因坚持而成功的案例不少;转战南北,跳来跳去,人才流动也是自然现象。树挪死,人挪活,要想混得好,小环境很重要。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外来和尚好念经,一是免去周遭人事纷扰,二是新鲜感、好奇心。得不到的最珍贵,失去的最可惜。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论语》9.11)。这里可以有一种消极的揣测:孔子的理想实在太高太远了,怎么努力也不达标,所以连颜回这样的第一优等生都开始感叹,力不能及、望而却步,太难了。
孔子的永恒魅力,并非其肉身如何高大,而在于其精神追求与理想符号、象征意义。“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所指,除了夫子其人,更多的应是其问学方向、人生信条、道德崇尚、教育模式。
我们尽量素描一个真实的孔子,不为了疑惑其“大乘至圣先师”之神坛地位,而是为了更好的理解并确立和弘扬儒家精神。
“其恕乎”,孔子与学生讨论问题,大多是商量的语气,不会把话说满,自我断言一句顶一万句,都是颠扑不灭的真理信条,这那那这,冷冰冰一副讨厌模样。倒是一些盲目追随者,因为框定了讨论范围、限制了想象空间、消灭了发挥余地,所以不二,否则就是离经叛道,如此,本来是儒家的更多受众吓跑了。被拒之门外的广大善男信女,禅、善哉、不可说、方便法门、法法本无法,听到这些佛学哲思的鼓励,自觉佛性十足,确信有做活菩萨成佛的机会,于是信众云集,主动做功德,翻译经典、建庙造塔、为人说教,奉献才智,共襄盛举,世间好话佛说尽,天下名山僧占多,红红火火。
作为老师,孔子是尽量表现其伟大的一面,还远不到考虑韬光养晦的阶段。“沽之哉”,物美价廉使劲吆喝尚且卖不出去,酒香也怕巷子深。
妒恼怨恨不会来自远方,而是曾经关系较近的人。孙膑和庞涓的同学之谊,最后演变为生死搏斗,也影响了齐国和魏国的命运。让身边人忘掉,免得妒恼怨恨打小报告。不显山不露水,闷声发大财,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大道甚夷,隔壁可能就是高人,互相戒备多少年,老邻居都不说话,奈何。飞机在上升阶段会抖动,到了天高气静,云层之上气流安静了,却很冷。“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王安石《登飞来峰》),眼前是不遮了,却遮住了往下看的眼。
影响大不大,有一个指标可做参考,那就是他是否需要刻意隐藏其名声。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一定是他已经功高盖主风光过一番。不曾拿起,谈不上放下。不是谁都有条件产生归隐之心。
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对待山林“小隐”的态度,从来意见不一样。赞叹的有之,认为“不足多慕”亦有之[4]。作为“大隐”的“朝隐”,“染迹朝隐,和而不同”[5],成为最高明的游戏。王维赞成“朝隐”,认为在“仕”与“隐”可以调和,理由便是身心之可以分离[6]。倘若“大隐”与“小隐”不必择一而就,那么“中隐”,在仕与隐之间摆荡,“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入,非忙亦非闲”[7],遂为最佳答案。或出或处,或默或语,都是君子之道。可惜,这是一种理想状态,赵孟頫便是一例,当他结束遗民身份后,其“仕元心态及个性心理”[8]是相当复杂的,屡仕屡隐、身心交瘁。
谦虚需要资格。领导可以主动握手,问寒问暖,底下人瞎张罗就是不得体、越位。一般人没资格谦虚,有成就者却大多享受自己被崇拜的感觉。不要把客气当福气,说欢迎批评,不是考验你的学问;你真开始批评,尤其对着外人,那就是添乱,下次就不欢迎进门了。“闻过则喜”,宛如过默藏奸、过谦怀诈,解读要适度。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即便有人还不知道咱,烦什么,咱不仍然很厉害吗?喜马拉雅山,也不是谁都知道,更不可能领略其巅峰风景。爬喜马拉雅山的人少,没错,正说明它高不可攀。爬香山的人多,说明它低。又近又容易爬,当然观光客络绎不绝了。
我不生气。不知,不为人知、不被人理解,甚至误解、曲解,很正常。不春风得意时的孔子,由老子来棒喝或劝解,最为合适。《老子》第四十一章:“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质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明白人不需要听你说,不明白的你说了也白说,还会反过来笑话你,这就对了。真正大道是无名的,有名的就不是大道,那你说是希望有名还是无名,是大道还是小道?
《说文》“愠,怒也”,从心、昷,形声字。“心”与“昷”在一起示意心里燥热、烦恼、不冷静、生气、恼怒、发火、嗔恨。《诗·邶风·柏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别人能惹你生气,说明你不行。宠辱不惊,八风吹不得,才算高手。
别人不知道咱是小事,咱不知道别人那可说不过去。“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1.6)。别人不知道咱,可能他就是不学无术、井底之蛙。人家在一个领域挺厉害,而咱一点不知道,不说明咱高高在上,而说明咱交游面狭窄,阅读量有限。很多所谓名家,实际胸无点墨,却对他人不屑一顾若对无名小卒;还有矫情者,面临长者却故作高傲;更有甚者有眼不识泰山,真正贻笑大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因无知莽撞而得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下看上一头雾水,上看下了如指掌。
“不知”与“不智”,在大多古文中是混用的。人,除了别人,更包括自己。不上火,不着急,不怨人,很难办到。别人即便是真不知,咱不能跟着不智、傻。
《论语》开篇提出“不知”概念,全书收尾仍是“不知”二字。明白了什么叫“不知”,随后可以思考什么叫“知”,应该“知”什么。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知命、知礼、知言、知人,知人最难,知人善用最最难。
“不亦君子乎”,何为君子?何为小人?衡量标准何在?一般情况都是以自己为基准。以自己为尺度,往往带有主观感性,缺乏客观理性。街道上行走,东西南北方向有客观确认;有些人只懂得说左右,则是以自己为参照物,转动一个角度还谈左右就南辕北辙了。
所谓“小人”,就是在道德方面不如自己的人。每个人眼里都有各自的关于“小人”的判断指标,认为自己虽然算不上君子起码还不是小人。实际上,在更大的君子面前,你就是小人;以更坏的人垫底,很多小人够君子的了。何况还有具体利益冲突,在你眼里的小人,在别人眼里可能是君子。对你不好,未必对别人不好。有钱时做善事,没钱时可能会沦为小人甚至做坏事。
量化批评,可以使批评相对科学。形容词可以量化。所有带形容词性质的名词,也都可以进行量化。好和坏,是形容词:还好、较好、好、更好、特好、最好,程度不一样。“相对好”不等于好。“相当于好”不等于“相当好”。“君子”和“小人”是名词,但带有形容词性质,所以可以细分为:最小人、特小人、小人、较小人、凑合、算君子、君子、真君子、大君子。
俗话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别人不理解你误解你不容忍你,你就认为别人不是君子,是小人;可是反过来想,你不理解别人为什么不理解你,不容忍别人不容忍你,是否也非君子之举呢?“无毒不丈夫”不是说大丈夫定要心狠,“无毒”其实是“无度”、“无独”,意思是要有胸襟度量,要有独立判断的能力却不能独断专行。独立精神必须具备科学思想,否则一意孤行、刚愎自用、专横跋扈、变本加厉、恶性循环最终堕为孤家寡人。
《中庸》开篇讲“慎独”,“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就是警策自我判断的偏颇。“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汉·王符《潜夫论·明暗》)。偏信则暗,兼听则明,所以要戒毒、诫独。明知,就是因势利导,不偏听偏信。
[1]“汤扩祖之‘事当失路工成拙,言到乖时是亦非’;方子云之‘优孟得时皆贵客,英雄见惯亦常人’;‘酒常知节狂言少,心不能清乱梦多’;吴西林之‘贫士出门非易事,豪门投刺岂初心’。皆使闻者人人点头。”见《随园诗话》卷12-3。
[2]“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岁馀,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庄王置酒,优孟前为寿。庄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欲以为相。优孟曰:‘请归与妇计之,三日而为相。’”见: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3]1961年1月18日郭沫若在首都民族文化宫观看了浙江绍兴剧团演出的戏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25日特意写了一首七律《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人妖颠倒是非淆,对敌慈悲对友刁。咒念金箍闻万遍,精逃白骨累三遭。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教育及时堪赞赏,猪犹智慧胜愚曹。”
[4]“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见:《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5]“临世濯足,希古振缨;涅而能滓,既浊能清”,“乐在必行,处沦罔忧;跨世凌时,远蹈独游”,“邈邈先生,其道犹龙;染迹朝隐,和而不同。”见:夏侯湛《东方朔画赞》,《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册第2119-2120页。
[6]李华《王维与陶渊明》,《王维研究》第1辑,中国工人出版社1992年版,第130-131页。
[7]“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入,非忙亦非闲。……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惟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见:《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册第490页。
[8]余辉《赵孟頫的仕元心态及个性心理》,《赵孟頫研究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5年版,第446-4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