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风从云中来,
干涩的空气中隐隐嗅到暗流涌动的杀机。
这一日正是神刀大会举行的日子,丁谨刚自睡梦中苏醒,便被崔玉兰喊了起来,卓立在她身畔的,乃是宦喻楼。宦喻楼道明来意,丁谨也不好推辞,只好跟他们一同奔赴神刀大会的地点——白虎集。
三个人备好三匹马,匆匆离了邓府。快马迅疾,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就到了那名唤白虎集的土丘。一路下来,丁谨发觉街上来往的江湖客比以往增添了许多。他心里自是晓得,这些素昧平生的人尽是为一览鬼哭神刀而来。
三人下马后,放眼望去原来空空如也的地方已然人山人海。黄沙绵延开去,止于远处一个草草搭建的擂台,擂台下早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擂台上则立着三个人。为首一人素衣装束,手捧刀匣,乃邓府过去的公子、现在的主人邓君泽;其左那人短衣直缀,乃这些日子以来始终不离丁谨住房半步的孙玉;其右一人身着和服,虽看不清面孔,但身形像极了当初随着迷影原觉大闹风铃客栈的东瀛武士千羽鹤。
丁谨的目光移向四周,才发现此处一直延伸到天地一线,都是黄沙滚滚,似乎方圆十里之内,觅不得一草一木。唯一入目他物,仅仅各派高手所佩兵器。他自知若要登上擂台,只怕难于登天,但又想到宦喻楼本是邓府管家,他若不与新近丧父的邓君泽一并主持,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便开口问道;“宦兄,我等今日到此,难道只为一览天下英雄?”
宦喻楼瞥了眼四周,应道;“丁兄,实不相瞒,神刀大会之事,均由公子说了算。公子知道如此盛况百年难得一遇,便要在下待他起程之后邀丁兄前来。只是擂台周围人众太多,惟恐有所闪失,所以还请丁兄海涵,倘若无意神刀的话,作壁旁观为妙。”
丁谨听罢哭笑不得,又不好发作,嘴角挤出一丝苦笑,自嘲道;“在下何时成了贵府的金枝玉叶。”
“当真是丁兄?”宦喻楼未得回答,嘈杂的人海中响起了一个羞涩腼腆的声音,仿似奔涌的浪流里掷入了一枚钢珠。丁谨循声望去,一张瘦削苍白的面容映入眼里。他先是一怔,接着露出兴奋之色,脱口喊道;“方务庸……方先生!”
那人微微点了点头,穿过蚁聚云集的人丛,靠了过来。丁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宦喻楼和崔玉兰,道;“方先生,洛阳一别,三年不见,你怎会变得这般憔悴?”
方务庸黯淡的眸子里流露出自怨自艾的神色,垂首一笑,同样苍白的嘴角挂上一丝凄凉的笑意;“这三年里发生了许多的事,想不变都难。”
“听说你入了九天十三寇一伙,可有此事?”丁谨问道,他东张西望,又猛然把目光一敛,“为何不见嫂嫂?”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方务庸长叹一声,眸子里的悲凉之色更深。
突然一阵狂傲跋扈的笑声破空传来,并将近处细微的私语一并压了下去。
“方务庸,别来无恙啊。“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方务庸的脸色登时剧变,两腮的肌肉也是颤动不已。
两旁的江湖客纷纷往后倒退,他们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生怕晚走半步。
人群中自然而然形成了一条空荡荡的大道,一行人缓慢地走着。那些让行的人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连昂首挺胸都没有自信。
丁谨倒是想瞧瞧到底是谁能如此威风,足以震慑那些志在鬼哭神刀的江湖客。
但见十数人披头散发、坦胸露腹、肤色有如青铜,面孔极为狰狞,仿佛远古洪荒时代的魔神。这些人个个九尺有余,路过时犹若大地抖动、黄沙翻滚。他们簇拥着一个看来精壮的汉子,这人倒非蛮夷打扮,而是一身极尽奢华的貂裘,脚下一双镶嵌着明珠的靴子看起来也甚是名贵。这人生得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闪耀着野兽般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他面部轮廓棱角分明,鹰钩一般的鼻子,嘴唇很厚,不怒自威,天生有种气压群雄的派头。
丁谨望着他,他却是望着方务庸的。仿佛身处千军万马之中,他眼里也是只有方务庸一人的。
“方务庸,你老婆的味道不错。“这人眼里闪着四溢的精光,出言却颇有挑衅之意。
方务庸闭目不语,胸膛因愤怒而起伏不已,额头上的青筋一条条凸起。
这人狞笑道;“她跟了你可真是可惜,现在认识了我,我隔三差五就会让她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这人说罢大笑不已,笑声震得脚下黄沙如被风吹动,很明显是催发了上乘的真力。
丁谨见方务庸遭受这等侮辱,欲待发作。宦喻楼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右手轻轻按上他的肩膀,低声道;“”丁兄,不可鲁莽。此人乃……“”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崔玉兰娇声喝道;“沈凤眠,你在长安与开封二地犯下多起大案,今日还想走吗?”
这人的眼里射出两道阴狠霸道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崔玉兰,嘴边又绽出一丝狰狞的笑意;“你不知道这里是边垂,是我沈凤眠的地盘吗?”
崔玉兰将青葱玉手按上剑柄,严阵以待。这沈凤眠却一脸无谓,双眼满含挑衅之意。
丁谨挣脱开宦喻楼的手,向前迈出一步,纵然不是为了方务庸,因为崔玉兰的缘故他也无法坐视不理的。
崔玉兰暼到丁谨与自己并肩而立,一股暖意油然而生,涌遍全身。
沈凤眠只看了丁谨一眼,就不屑地转过身去,冷冷道;“我可不杀没有名气的喽啰。”
这时不远处五六个宛如花蕾般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少女花枝乱颤地笑着结伴而来。沈凤眠转身的那刻恰好注意到她们,纵声笑道;“神刀,女人,我都要定了!”他的身形动得比声音更快。其声未绝,其人已如大鹏鸟般掠出,带起一阵足以卷起黄沙飞舞的劲风,向着那些女子扑去。
丁谨与崔玉兰视线被挡,以为沈凤眠遁去,二人本欲追去,但那十数个巨汉定然不予让行。若强行追赶,恐怕将是一场恶战。
二人踌躇之际,沈凤眠已经逼近了一众少女。少女们感到劲风扑面,大一个个花容失色,连连退步。
沈凤眠的身子在空中飞掠,道;“姑娘们,今夜你们就是我的人了!”
少女们仿佛鹰爪下的雏鸡,想来已失去了抵御能力。
“李文静,许琳,张晓蕾,郑六六,快摆剑阵!一个异常冷静宛如流水般的声音在耳边萦绕。
沈凤眠仍是去势不止,十指贯注真力,由上而下,向少女们抓去。
少女们听到那个声音后居然慌忙中抽出腰间所系之剑,迎面往沈凤眠便刺。沈凤眠借着下冲之势,大喝一声,化指为掌,掌缘横削。只一招,少女们手中便仅余下半截剑柄。沈凤眠冷哼道;“以你们的功夫,还伤不了我,就乖乖地从了我吧!”
他的身子仿佛化为了一团阴影,罩在少女们头顶的阴影。
眼看着少女们就要被沈凤眠搂上柳腰,眼看着含苞欲放的她们日后无法逃离沈凤眠的魔爪。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从其中一个少女肋下斜斜飞出,带着一种不染风尘的灵气,像是溪水似的悄无声息地流向沈凤眠。
沈凤眠感到自己也被这流水一般随意、流水一般无往不利的剑气包裹,他顿时心头大骇,扭身便闪。可是那缕剑光却真的跟流水一样,绕着他的身形涌动。沈凤眠连换十几种身法,但还是脱身不出那团流水一样充满自然灵秀的剑气。
冷汗从他的额头渗出,他才忆起二十年前听叔叔讲过的一个传说——那个传说正是关于剑客的,那个时候他还不以为然,认为传说中的剑术太过荒诞。此时此刻他方意识到叔叔说的并非虚假,因为困住他的这股剑气,与叔叔的描述大抵雷同。
“圣母水峰,一定是圣母水峰!”
沈凤眠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念头。可他身经百战,显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只见他口中默念,浑身上下剧烈一颤,闪电般连拍数掌,双脚发力疾点半空,硬生生上拔了三丈有余,然后连续几个后空翻,轻飘飘地落在了那批大汉中间。
少女们背后忽然多了一个持剑的少年,少年一袭白衫,衣袂飘飞,面冷如霜,好像久未临凡间的仙人。
“阁下是圣母水峰的剑客的吧?”
“不错,吾乃圣母座下首席剑客易水清。”
“方才你趁我不备,施加偷袭,配得上剑客的称呼吗?”
“先袭吾水峰上女弟子者,是为阁下,阁下却反诬于吾,着实可笑。”
沈凤眠狭长的眼眶里现出野兽般咄咄逼人的目光,狎笑道;“我本就是纵横边陲的大盗,说你无理,你便是无理。”他的眼神里泛起贪婪的波纹,“贵门的女弟子们,我是要定了。”
易水清抚摸剑柄道;“那么阁下先赢过吾掌中之剑吧。”
沈凤眠摇摇头,又狞笑道;“你来了风铃,性命已在我手。几时要你死不可,我何必要以身涉险?不过贵门的女弟子们,我可舍不得伤害。”
易水清强压住内心升腾的怒火,冷冷道;“强盗果然是强盗。”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死强盗的话就不会威胁别人了!”
话音落下,剑气骤起。寒光划空,一掠十丈,矢矫如龙,灿烂如虹,夺日之彩,不可方物。
这一剑他用了七成的功力,意图一击格杀沈凤眠。
旁人俱都暗暗喝彩,神为之夺。但沈凤眠岂是易与之辈,他全身贯注,运起真力,等待着直指自己面门的剑光。
未待剑光停歇,易水清已纵身飞临。他的动作恰似闪电,掌中的剑动得比闪电更快。
沈凤眠暴喝一声,蕴合了五成内力的肉掌应声拍出,他的掌力简直如同开山碎石的巨斧,将团团剑气撕开了一个缺口。掌力未尽,挟着风雷之势,迎向易水清。
两条人影倏地交错,乍合又分,变为背对背的站着。
很长时间的沉默,方听得易水清冷声说道;“吾毕生所学不能伤阁下分毫,但阁下莫因此而骄。今时今日,可不是只有一个易水清。”
沈凤眠仰面大笑道;“你的命,我要定了,你门中女弟子的身体,我也要定了。”
他向着身边魔神般的巨汉使个眼色,那些人会意,一齐向着圣母水峰的弟子们围着,就像群狼扑向羔羊。
易水清目露忧虑,顾盼左右,道;“文静,许琳,晓蕾,六六,快走!吾留下以男儿之躯,挡一干恶寇。”
沈凤眠当先迈来,两眼深含挑衅之意,道;“你大概不知我与插翅虎沈虎翼的关系但是你却总该知道,沈虎翼的旗下,有几人不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强盗……大强盗!“他故意拉长了声音,以起到恐吓的目的。
易水清持剑而立,剑锋遥指,一副飘然出尘之姿。那些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的少女丝毫不动,摆明了要与易水清同进共退。
崔玉兰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暗暗道;“若使他得逞,我还算什么捕头?”念头闪过,她冲丁谨一笑,道;“丁大哥,沈凤眠要在我眼皮底下作案,我总不能放任不管吧?”
“我留意你很久了。”一个稍稍有些稚嫩却掺杂着讥讽的声音道,“你这样的人,怎能算作强盗?你肯定是记错了,你应该出自兽行门下。”这话当然不是出自丁谨之口,也非崔玉兰,他们两人即便挖苦,声音也绝不会那么冷漠。
这声音是从丁谨背后传来的,丁谨已感到背后那股冷的足够令人血液凝结的杀气。
在风铃这块地上,从来不曾有人胆敢挑衅沈凤眠。卜鲲鹏、昔年声名显赫的邓太公也得给他三分薄面。
这嘲讽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沈凤眠如遭电触般身形一滞,才霍然回首、徐徐转身。他的眸子里射出愤怒的火焰,厉声喝道;“是谁?”
回答他的是剑气,如流水一般一泻千里分明又掺杂着丝丝森冷的剑气。莫非圣母水峰同来的还有其他剑客?
沈凤眠已来不及细想,因为剑光已抵近他的咽喉。形势虽危急,可他的反应还是一等一的快。他仓促中使个“铁板桥”,上身往后便仰,待剑光飞过,趁那人招式用老,他扭身一转,刺斜里一掌奋力击出。
这一掌正乃沈凤眠成名之技“三十三式闻涛惊雷掌”中的一式,虽不能真正击发雷电,但掌中却含着摧枯拉朽、震动山河之力,一旦中招必然骨肉粉碎、立毙当场。沈凤眠近处的众人也被他的掌风刮得脸庞火辣辣的疼痛,不顾身份地往两边闪避。
岂料对方退也不退,反而左手顺势一掌送上。两人掌心相对,空中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对方功力在他之下,略有不支,被他的真力震得后移数尺,脸色也是一阵青一阵红。沈凤眠这边也不好受,他收掌时身体微微一晃,强提真气方支撑着自己勉强站稳,不致丢了颜面。
此刻大家终于看清与沈凤眠为敌之人,他的年纪和易水清相仿,戴一顶破旧的毡帽,帽沿几乎遮住半个脑袋,却遮不住那般比严霜还要冰冷的眼睛。
沈凤眠眼里的不屑之意已去,转而露出谨慎到接近顾虑的神色,道;“我方才那一掌用了六成的功力,你却接了下来。”
少年没有回答,冷漠的目光透过毡帽逼视着沈凤眠。
沈凤眠接着道;“你第一招用的是圣母水峰的剑法,第二招却是用的我的武功。请问尊架,究竟是何方神圣?”
少年冰冷的目光如染满鲜血的刀锋似的静静地注视着沈凤眠,道;“神刀不会落到你手里,今夜亦不会有女人陪你,因为……我不会留你活到太阳落山的。”
沈凤眠忽觉一阵刺骨的凉意由脚底涌泉穴升起,直窜入心房。自出道以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是他与那少年对视的时候,竟然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死亡。那少年身上仿佛弥漫着一种让人绝望的莫名气息,沈凤眠渐渐感到自己像极了赤身裸体被置放于极寒之地,他忍不住将目光从少年身上移走。若是再让他多看一会儿少年的眼神,恐怕他的精神会先崩溃掉。
附近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那异样的感觉,他们暼一眼少年,只是诧异。为何这人好像不止对江湖绝望,对自己本身也是同样的绝望?
只有一个人例外,丁谨。丁谨发觉这少年自己在哪里见过,他感到这少年好生熟悉,只不过忘记了何时曾谋面、何地曾遇见。
“我们是否曾见过?”
丁谨全然忘了周围的形势,冲着少年道。
少年将帽沿拉的更低,答道;“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我认得他,他可有名的很,近些日子风头正盛简直盖过了鬼哭神刀。”人丛中有人窃窃私语道,“他就是……”
这句话被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打断;“你既然来了,就休想离开,我们之间还有一笔帐要算。长空猿吟破晓,飞血一剑狂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