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新 河南文艺出版社
2017年5月,汪曾祺先生逝世20周年,借一个机缘,我到高邮去蹭会。
汪曾祺
从北京南站登上去扬州的火车,在铺位上安置好东西,听到四周嘈嘈切切的说话声,顿然醒悟:汪曾祺小说里的人物,小明子、小英子、巧云、十一子、王二、张汉轩、叶三、季匋民、靳彝甫、陶虎臣、薛大娘……应该都是这么说话的呵。当然,高邮话不完全等于扬州话;但从熟悉的纸面阅读突然过渡到直观的声音,好像一下打通了新的感官。汪曾祺的文章熟读了无数遍,这种体验还是很新鲜。
读汪曾祺的文字,要追溯到36年前,尽管那不算是他原汁原味的作品。
《连环画报》是我小时候我家连续订阅最久的一本杂志。1984年第8期的《连环画报》,刊出了根据汪曾祺小说改编的《陈小手》,“原著汪曾祺,绘画朱新建”。第一次看到《陈小手》很吃惊,画面线条朴拙像顽童手笔,故事也不太符合常理。一个医生帮团长的老婆接生,团长表示感谢给了钱,最后却一枪把医生从马上打下来了。这是什么逻辑?但是这个故事给我印象很深,一看再看,就记住了“汪曾祺”。
根据汪曾祺小说改编的连环画《陈小手》片段
每到年底,我爸会用铜丝把一年的杂志订在一起,做成简易的合订本。翻来覆去,《陈小手》不知道又看了多少遍。可是除了这两页连环画,到处找也找不到署名汪曾祺的片言只字。读到初中,有一天晚自习时拿到同学间传阅的一本《中学生阅读》,封二就是汪曾祺的照片:一个普通的老头儿,但很精神,穿一件毛背心,稀疏的头发乱乱的。杂志里有三篇短文是他写的,谈自己小时候阅读经历的《开卷有益》,一篇小小说《虐猫》,还有《虐猫》的创作谈。匆忙读完以后,很想把这本有我“熟悉”作家作品的杂志据为己有,和杂志的主人商量,用一本书换了。
高中时,学校所在的小城有一条书店街,几乎每周末去逛,常见贾平凹、王朔、余秋雨,汪曾祺仍是稀客。偶尔想起,问书店的主人有没有汪曾祺的书,无一例外都摇头。还是在杂志上,《中学生语数外》的阅读练习题,文段是《天山行色》的一节《南山塔松》,我把全文抄在了笔记本上。好像只是出于对“久已熟悉”的作者好奇,也说不出被他文章的哪一点打动。就是觉得语言很特别,短峭、克制,有点文白夹杂,并不难懂。那段时间也抄了不少《文化苦旅》中的“锦词绣句”,激情澎湃,比汪的句子华丽多了,现在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临近毕业,在一个很偏僻的小书店,竟然发现一本薄薄的《草花集》。那家店里卖饭,只有两架书,也是卖的。书上熏染了油烟味,我还是很开心地买下来,放在教室抽屉的课本中间,语文早读随时翻看,把每一篇都读得极熟。
高考后,才在新华书店的书架上见到一本真正的汪曾祺新书《矮纸集》。回家等成绩,把《受戒》《异秉》《大淖记事》等等一股脑儿读完,像《受戒》中的小和尚,心也被一串美丽的小脚印踩乱了。
逛的书店越来越多,在书丛中找到汪曾祺作品的机会自然也越来越多。读大学时买过已经是第六次印刷、绿封面的《汪曾祺自选集》,买过重印的《汪曾祺文集》散文卷。见一本买一本,但每一本新书都要重复许多篇目,我竟然没觉得吃亏。
1997年5月的一天,去火车站送同学,为了换零钱,在附近报亭买了一份《粤港信息日报》,随手翻开,赫然一张我熟悉的照片——就是第一次在《中学生阅读》封二看到的汪曾祺。署名杨早的《斯人也而有斯文》,像是悼文。不禁吃了一惊。
10年之后,我想编汪先生的书,辗转得到汪先生的小女儿汪朝的地址,写了一封挺长的信,在信里也回忆了这一幕:“还记得10年前的5月,有一天我到车站送同学,那个中午阳光很好,刺得眼痛。因为换零钱买了一份从来没看过的《粤港信息日报》,上面刊载了一篇怀念汪先生的文章,我不禁吃了一惊。那份剪报我一直留存着,现在还夹在某一本汪先生的书里。潜意识里,好像汪先生应该有源源不断的美丽文字出现在我们眼前,他应该更长寿的,到超出我想象的时间里,还有他温润的眼光。”
2017年5月16日,在高邮第一次见到杨早兄,我说我就是看你的文章知道了汪先生去世的消息。
2005年至2016年,大约因为一点奇妙的缘分,我在《中学生阅读》杂志做了11年编辑。这11年间,我逐字逐句通读了很多遍汪先生的文章,后来又亲自动手编他的集子,从录入到编选、校对。翻看当时断断续续的日记和信件,差不多每天晚上八九点钟离开办公室,下班后的一段时间,都在蚂蚁啃骨头似的校他的稿子,11年下来,应该也超过1万小时了吧。2016、2017年,做了十多年的10本《汪曾祺集》终于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前两年在北京,偶有朋友向别人介绍我,说是河南文艺出版社的编辑,我会解释,编汪先生的几本书是业余行为,我没在河南文艺社工作过。不过绕来绕去,没想到现在真的每天坐在河南文艺社的办公室里了,办公室门口有一个画框,嵌着《汪曾祺集》的书影。
很难说为什么汪曾祺会有这么大魅力,吸引我做了这么多琐碎的事情,至今兴致不减。曾经喜欢过很多作家,相当一部分慢慢疏远;多年前觉得了不起的书,后来兴味索然。汪曾祺的每一篇文章,读了很多遍,却仍能读出新鲜感。
1980年代,汪曾祺在《与友人谈沈从文》中写道:
你来信说,你春节温书,读了沈先生的小说,想着一个问题:什么是艺术生命?你的意思是说,沈先生三十年前写的小说,为什么今天还有蓬勃的生命呢?你好像希望我回答这个问题。我也在想着一个问题:现在出版沈从文选集,意义是什么呢?是作为一种“资料”让人们知道五四以来有这样一个作家,写过这样一些作品,他的某些方法,某些技巧可以“借鉴”,可以“批判”地吸取?推而广之,契诃夫有什么意义?拉斐尔有什么意义?贝多芬有什么意义?演奏一首D大调奏鸣曲,只是为了让人们“研究”?它跟我们的现实生活不发生关系?……
我的问题和你的问题也许是一个。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我想了几天,后来还是在沈先生的小说里找到了答案,那是《长河》里夭夭所说的:
“好看的应该长远存在。”
关于汪曾祺先生,我想我可以抄这个答案。
注:本文作者李建新,为《汪曾祺集》(10卷本)的编订者,前后耗费十年心血。现为河南文艺出版社小说编辑部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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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集》共10种,包括小说集4种:《邂逅集》《晚饭花集》《菰蒲深处》《矮纸集》;散文集6种:《晚翠文谈》《蒲桥集》《旅食集》《塔上随笔》《逝水》《独坐小品》。这套重新编订的《汪曾祺集》,在汪曾祺先生自编文集的基础上编选修订,尽可能保留了各种文集本身的趣味;每部文集各自独立,又具一定的系统性;可以满足各个层面的汪曾祺先生的读者,也具有相当大的版本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