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麦家 来源:麦家新浪博客
关于《暗算》,我一直欠读者一个“版本说明”。
有些欠债久了就不想还,也许是不好意思还了。但这种状态有时又会戛然而止,好像屋檐上的一片瓦,有一天会突然守地心引力作用,砸碎在地上。
此刻的我,似乎就是这片瓦。
今年(2015年),正好是《暗算》出版十周年。这是个时间节点,适合还债。
事情是人做的,不如说是机会促成的。机会就是时间,特定的时间做特定的事。关于《暗算》的版本说明已经一拖再拖,拖过今年(2015年)更待何时?
不拖了!
我搜索了下记忆,发现《暗算》的版次着实多:盗版除外,外文不算,中文正版(包括港台)有二十三次,累计印量过百万。这些版次又分两个不同版本:原版和修订版。前者通常被称“茅盾文学版”,后者说法混乱,有的说“修订版”,有的说“完整版”,有的说“未删节版”,有的把矛头直指我,说是“作者唯一认定版”。
各种说法,莫衷一是,好笑,又叫人要哭。
当中我确实也曾多次被人责难,欲哭无泪。
《暗算》是我继《解密》后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写的时候,我不认为它将成为我一部重要作品,其中一个原因是它来的容易。
我是说,相比于《解密》,她写得很容易。
我多次说过,《解密》我写了11年,被退稿17次。这过程已有限接近西西弗神话:血水消失在墨水里,苦痛像女人的经痛,呈鱼鳞状连接、绵延。我有理由相信,这过程也深度打造了我,我像一片刀,被时间和墨水(也是血水)几近疯狂的捶打和磨砺后,变得极其惨白,坚硬、锋利是它应有的归宿。
说实话,写《暗算》时,我有削铁如泥的感觉,只写了七个月(甚至没有《解密》耗在邮路上的时间长),感觉像在路边采了一把野花。
一般说野花成不了大器,但也不一定。
2003年7月,《暗算》初版面试,出版社名头不小:世界知识出版社。这也是“野花”应有的待遇,出身卑微,难嫁名门啊(卑微是卑微者的墓志铭)。出版半余年,用现今时髦的话讲,出现了屌丝逆袭的苗头:有影视公司找上门要拍电视剧。有个附加条件,必须我亲自操刀,担任编剧。我想,这有什么难的。当时我在成都电视台电视剧部当专职编剧,这是我的饭碗。
我毫不犹豫答应下来,说干就干,干了将一年,写出三十集剧本。
2005年底,《暗算》电视剧悄无声息地播出,却怦怦作响地一路蹿红,正式拉开屌丝逆袭的剧幕。从此,《暗算》逐渐又逐渐地成了我的“大器”,前行地步履,构成了一个为我追名逐利地复杂迷宫。
相比,《解密》逊色如一个小媳妇,一位穷亲戚。
正如有人说,一本书像一个人,有命运,命运经常出错牌。
“鸟初叫,花贵了”,主人变得很忙碌,稿约不断,却碌碌无为。
据说,只有鹰才能凝视太阳。我不是鹰,太阳使我眼盲。是的,迅速蹿红的《暗算》把我烤的眼冒金星,晕头转向。我像只困兽,在灯光雪亮地房间里找不到门。我不甘困死,只好翻窗。
我是说,我就这样开始重写《暗算》(小说,准确说,是其中一章)。这在业内有个专用词,叫“炒冷饭”,暗示作家情薄才尽;但有时也不尽然。我自以为,我不属前者。
话说回来,在编写《暗算》电视剧本时,我其实只用了小说前面两章,即《听风者:瞎子阿炳》和看风者之1:有问题地天使》。前者故事完整,人物饱满,情节曲折,职业性强,改编难度不大,多是一个“注水”工作。但后者似乎只有人物,情节缺乏张力;更要命的是,作为一个破译家,主人公黄依依只有对密码地认知,缺少破译的过程。用个别评论家的话说,这个人物只有“心跳声”,没有“脚步声”。
这个改剧是一大软肋。
我不得不重新搜罗资料。
搜集的资料比预想的多,可由于电视剧错综复杂的审查机器,能用的材料又比想象的少之又少。大量金属般发亮的素材,只能当废铜烂铁束之高阁,灰尘越积越厚,成了我心里老被蚊虫鼠啃的一个挂念。
在一定的时间里,所有悬挂的东西都将落地。
2006年底一天,有人替我摘下这个挂念。他是以为真正的破译家,也是《暗算》电视剧的忠实拥趸。别指望我介绍他,对他我只能说:他是个慷慨的人,正是在他不遗余力的帮助下,指教下,我把用在电视剧里的一些素材拎出来,又把一堆束之高阁、蒙尘已久的资料翻出来,开始重写“黄依依的故事”。
这是一次回炉重铸,一次翻天覆地的重写,历时一年余(比当初写《暗算》全书的时间还要长)。下面几个数据足见重写力度的大:原稿“黄依依”一章四万字,保留下来不到两万字,而新增有十万字。
事实上,它全可以当一部小长篇单立门户。我确实也这样贯之,取名《看风者》,在林建法先生主编的《西部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但没有成书出版。这是因为当时《暗算》刚转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新版次在电视剧的强力助阵下销势正旺,若将《看风者》独立成书出版,必将制造混战,于人于己都不利。
最好的选择是,把原书中“黄依依”一章抽掉,换成重写的,推出《暗算》修订本。跟人民文学出版社责任编辑脚印商量,答复是可以的。但由于刚印发一批书,要等市场把它们消化掉再说。
哪知道,没等市场消化掉这批书,《暗算》得茅盾文学奖,被贴上金字招牌。此时再处修订版,无异于自毁长城,自取其辱,只好作罢。
罢了。
罢了。
心里却总念念不忘,偶尔也会跟人说起,消息不胫而走。
一次在北京开会,作家出版社一编辑领着何建明社长来见我,动员我把《暗算》修订版签给他们。我说,人文社肯定不同意。他说,他们去协调。协调的结果似是而非,一边说同意了,一边又要我给当时的人文社潘凯雄社长写封信说明情况。我其实猜到他们没有协调下来,要我去协调,把我当枪使。我明知被戏弄,却还是给潘社长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五千多字呢,这充分透露处我对“修订版”的偏爱,为了它能出世,我甘于忍辱负重,也乐于“制造混战”。
感谢潘社长的大度和仁义,他用手机给我回来一句话:收信,你看着办吧。
从此,《暗算》便有两个不同版本在市场上共存,双方各自为阵,各行其是,不是推出不同版次,有时我自己都搞不清爽谁是谁。呜呼哀哉矣。
前面说了,书如人,有命。
《暗算》的命,似乎是个“多版本的命”总以为,从此再不会衍生新版本,殊不知·····
2012年,《暗算》和《解密》一道被英国企鹅买走英语版权,并列入“企鹅经典”文库组织翻译出版。译者米欧敏女士在比照《暗算》两个不同版本后,选择修订版作为译本,这一定意义上也合了我心意。
几月前,译文完稿,交付编辑。
不久前,我接到编辑来新,要求删掉最后一章,即《刀尖上的步骤》。
作为编辑,自是反复细致地研读文本,指出:
前者四章,从题材类型上说是一致的,都是一群天赋异秉的奇人异事,做的也都是事关国家安危的谍报工作,却独独最后一章,岔开去,讲一个国家的内部斗争,两党之争,扭着的,不协调。
从结构上讲,删掉最后一章,全书分为三部、四章,呈ABA式结构,是一种古典的封闭性平衡结构,恰好与701单位独具的封闭属性构成呼应;否则,与ABB式结构,是开放型的,现代性的,形式和内容不贴。云云。
阅罢信,我心生佩服:言之有理啊!
于是,可以想见,在不久的以后,《暗算》将出现第三个版本。这是它的命。
到目前为止,除英语外,《暗算》还卖出西班牙语、法语、德语等多个外文版权,在以后的以后,它们都将一一成书出版。我不知道,该书奇特的,命运会不会安排哪个编辑来制造新的版本?
命运很神秘,不可猜。
2013.12.12
于杭州西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