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涛曾言:“笔墨当随时代。”文艺家创作离不开他所生存的社会环境,所以,他对社会时代的感情也会体现在他的作品之中。无论放眼全国,还是审视本土,当历史进入1937年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后,民族危亡,无数热血青年冲往前线,无数仁人志士振臂疾呼。“感时事、仇日寇、写暴行、盼光复”成为这一时期诗文的主调。
上虞横塘人冯寿梅先生就曾于国难中几经流离,在炮火烽烟之中艰难度日,他的诗文集《鸡鸣集》就是这样一个时代的产物,其中有许多诗作反映着“浙东抗战”。浙大师范学院院长郑宗海为之题诗道:“深诉十年离乱恨,民劳板荡几诗篇。”很好的概括了《鸡鸣集》的主要内容与主旨思想。
阅读《鸡鸣集》,首先需要我们对过去的历史有一些基本的了解。1937年8月9日,日军汽车闯入虹桥机场警戒线内,被中国士兵击毙,此事成为“淞沪会战”导火索;8月13日,日军试探进攻上海,遭遇中国士兵奋力还击,战争正式打响,史称“八·一三事变”。当时冯先生在上海儿童书局任职,因日寇侵犯,决定举家避难返虞,《鸡鸣集》开篇第一首诗《八一三由沪返里》由此问世。诗中,冯先生用极长的篇幅尽数离乱之苦:血肉横飞、呼号喧嚣、席地而眠、抱头四奔、饥饿干渴、男女杂厕、二子失踪、遭逢盗劫……并以“半由祖宗呵护力,半由体健且多智”来总结家人平安返回上虞的原因。乱世中人命微如草芥,寄希望于“祖宗呵护”,实为无奈之言。
正如诗中所记,当时“蜂拥蚁聚万头攒”,因为日寇侵略,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老百姓何止千万,而冯先生只是这些避难者中的一个缩影,从冯先生的诗歌中,我们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到日寇的罪恶和百姓的痛苦。其实,现实往往比诗文更加残酷,“骨肉横飞血色鲜,生民几许化尘烟”(《旅剡即事》),许多人并没有冯先生这样的幸运,也没有“祖宗呵护”,他们都死在了炮火和离乱之中。
回虞后不久,冯先生先后在私立春晖中学、上虞县战时中学生补习学校任教,后受到浙江省立宁波中学赵仲苏校长敦聘,在宁中任国文历史教员,那时正是宁中建校历史上最为坎坷的一段岁月。
宁中发轫于清末,为浙东名校,坐落于奉化江畔。抗战时期,为了保护师生安全,宁中曾四迁校址:1937年迁市郊胡家坟;1939年迁嵊县太平镇;1942年迁嵊县玠溪;1943年迁磐安大皿。从宁中迁嵊办学开始,冯先生随之一路辗转,并用诗歌记录下期间发生的一切。当时冯先生入剡后,“宁中赵公为下榻,设帐石砩课诸生”(《入剡》),其后战事又起,躲避时“蒙首赤足不纳履,尽弃书本与行李”(《四一九》),次年元旦“当头铁鸟飞隆隆……连续降临连投弹……历时可有十分钟……祠宇四邻一扫空……”(《三十一年元旦》),之后“肩负行囊携箱笼,仓皇出走避寇难……山径迫窄路崎岖,高阜巉岩费攀跻……黄昏起程夜分至,满身泥淖难就睡……一声疏散分西东,各走附近小村落……道经贵门见劫灰……长乐市廛多倾颓,清风已变瓦砾堆……”(《避难雅安玠溪》)详细描写了学校的迁移经过及一路见闻,对日寇侵犯浙东的罪行进行了揭露。最后,又在《返鄞纪程》里对宁中“璧还甬城”的经过也作了描写,为内迁办学的艰苦经历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冯先生的诗歌为我们还原出了浙东抗战时期宁中全体师生一次次的负重“行军”。当然,因为日寇侵犯,迁址办学的学校数不胜数,宁中只是一个缩影,比如上虞春晖中学也曾因此转移到泰岳寺办学,白马湖畔一度“学子星散类转蓬,皋比冷落讲座空”(《哀春晖》)。诚然,日寇侵犯对教育事业产生了巨大的创伤,但正如马一浮先生在《避寇集》中写的:“天下虽干戈,吾心仍礼乐。”当时社会上有许多像冯先生这样具备责任感的知识分子,虽避乱流离,依然赤心拳拳,敢于冒着敌人炮火,不惧凶险,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保留文化火种,赓续礼乐弦歌,《鸡鸣集》正是最好的见证。
除此之外,冯先生在亲眼目睹国土沦陷、民众苦难的惨状后,还用《门上足痕》《探海》《夜惊》等纪实诗和以“咏史”来借古讽今的一系列诗作,感时伤事,怒斥日寇穷兵黩武给浙东百姓带来的灾难。他在《归家》中写道:“最可怜是一幅灾民图,满面菜色肌肤黄。蔽身难得衣与裳,充饥何求秕与糠。流浪逃亡没主张,身世前途两茫茫。”如此境况,可谓惨不忍睹,这寥寥数语,平铺直叙,不加修饰,但读来仿佛有千钧之重。这些诗句无不饱含着冯先生痛苦无奈、悲天悯人的恻隐之思。
然而,冯先生并不因家国蒙尘而消极怠世,他在诗中多次表达了日寇必将灭亡的坚定信念。这种信念固然出自于对侵略者的仇恨、诅咒,但更多的是一个知识分子对中国的自信,因为当时数万万人已结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反抗法西斯主义。所以,当冯先生听闻家国光复的捷报,欣喜万分,当即创作了《希特勒投降》《日本无条件投降》《庆祝胜利》等大量歌颂抗战胜利的诗歌。在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先生紧锁多年的眉头,终于得以舒放。
著名学者谢无量曾说:“君子安身于不易之处,而后出言皆得其中,充实于内者,则光辉于外也。”冯先生在国难中亲历亲闻而创作的这几首“抗战”主题的诗歌,内容饱满真实,意义深远,现在读来,仿佛硝烟未散,炮火犹存。所以,笔者以为,冯先生这几首诗的“光辉”之处大抵不在语言,而在其背后不屈的精神、悲悯的情怀和激励后人“勿忘国耻”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