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物志】之“老西儿”
朔风如刀,白雪如被。惨白的天阳挂在天边。傍晚时分,一辆半挂车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
“快点,一会儿天黑了就更不好走了。”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小五有些焦急。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世界,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这条路紧挨着山崖,稍不留神车就会滑下去,更何况,路上到处是冰雪泥泞。小五这是第一次跟车,碰上个大雪天,他不免有些乱了方寸。
半挂车在山路上蜿蜒,翻过一个山头,只见路边有两间简陋的小房子。房门口立着两个灯箱。其中一个灯箱上写着“老西儿补胎”,另一个灯箱上写着“刀削面”。房子外面的平地上停着几辆大货车。司机大奎慢慢将车子停了下来。
小五有些不满,嚷着:“大奎哥,不能在耽搁时间了。”大奎撂下一句:“肚子饿,先吃饱了再说。”径自下了车。走到门口,喊了一声:“老西儿,来碗刀削面。”回头看了车上的小五一眼,又补充着:“两碗。”小五无奈,只好打开车门下车。
掀开削面馆厚厚的布帘子,小小的房子里架起来火炉子,热气腾腾。六、七个司机围成两三桌,点了牛肉凉菜,温几壶酒,正在边吃边聊着。大奎在炉子边搓了搓手,拿起炉子上的一壶酒,尝了一口,幸福地喊叫一声:“爽!”
老板娘很快给他端上了一盘牛肉,将温好的酒放在大奎面前。老板娘笑容颇为朴实,见到大奎,也不客气:“这酒嫂子请你,快暖暖身子。”大奎说:“谢谢嫂子。”小五不动筷子,看着老板娘,语气比天气还冰冷:“老板娘,我没点牛肉啊!”
老板娘笑笑不语,大奎就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我说小五少爷,你怎么比你爸还扣扣搜搜的啊?就一盘牛肉,这钱我出行了吧!快吃快吃,吃好了上路。”小五不说话,也不吃,盯着大奎手里的酒,半天冒出一句:“你喝酒咋开车?”
旁边就有秃顶的司机看不过眼,凑过来:“这么冷的天,喝两口酒暖暖手心咋啦?你这小屁孩。”跟大奎说着:“这是新钢家的大儿子?”大奎点头,说:“是。新钢这两天人不舒服,让他儿子跟车——小五,给大家打个招呼。”
小五哪里情愿,他今年读大学二年级,自诩是文化人的他根本不愿意跟这帮粗野汉子打交道。这次跟车往外省送煤,也是没办法,父亲病了,家里只有他可以为父亲分忧。所以不得不出这趟远门,一路上冻得他鼻涕直流,心想回到家就可以躺在有暖气的床上好好睡一觉。但是眼看就要到家了,司机大奎偏偏把车停在这儿喝酒吃饭。
正想着,老板娘端上了两碗面。大奎拿起筷子狼吞虎咽,不忘招呼小五:“吃吧吃吧,人这一生的路还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小五无奈拿起筷子。夹了一根面放进嘴里,突然呸的一口吐了出来:“怎么这么难吃啊!”
小五的这一句话非常大声,众司机都有些愤然望着他,老板娘忙跑过来,脸上尴尬地陪着笑:“小伙子,吃不惯啊?这碗算我免费请你的。”小五扔掉筷子,鄙夷一笑:“送我我也不吃,我家猪都不吃这种东西。”老板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站在一边,手在围裙上搓来搓去。
大奎有些火了:“不吃算了,嫂子你先忙去吧,这儿你别管了。”老板娘勾着头离开了,大奎也不看小五,自顾自吃得津津有味。
这时候,门帘掀开,一阵冷风钻了进来,小五浑身一个冷战。只见一个脸上沾满油渍的中年人进来,他头上戴着一顶可笑的毛线帽,将耳朵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身穿破烂的衣服,衣服上全是幼稚灰尘,脏兮兮的像是从污水里掏出来的一样。
这人径自坐到小五身边,小五满脸的厌恶,捂着鼻子:“喂,你没看见这桌子上有人吗?”这人望了他一眼,也不理睬。拿起大奎的酒杯喝了一口,指了指小五,用一口怪异的普通话问大奎:“新钢的大儿子?”大奎点了点头。这人笑了笑:“不错嘛,他这儿子比他强百倍,文文气气的。”
大奎不置可否,问:“老西儿,我的车看过了吗?”原来这人就是这修车摊的摊主老西儿。老西儿点了点头:“看过了,左前胎不换不行,我都不知道你是咋开到这儿的,胎纹看着害怕。”大奎点了点头,用嘴向小五努了努:“我拿不准,问车主儿。”
小五满脸鄙夷,看着老西儿:“左前胎刚换的。”老西儿跟他解释着:“换的备胎?”小五点了点头。“我跟你爸说过很多次,备胎磨损太严重,不能换前轮上,你看你们这车,有几个胎是好的?你爸爸太节省了,这样不行,要出事的。”
这话惹得小五满腔的恼火,本来一肚子气,见老西儿说这话,他腾地站起来,将气撒在他的身上:“你这人咋回事啊?想挣钱想疯了吧!平白无故咒我出事,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还有二十多公里我就到家了,我就不行我开不回去。”
老西儿没想到小五会发那么大的脾气,有些慌了,张了张嘴看大奎,大奎朝他摇了摇头。老西儿站起来,削面的老板娘走过来拉了拉他:“掌柜的,算了。”老西儿却有些不甘心:“这车走不出十公里的,路上滑,很危险啊!小伙儿,要不你跟你爸打个电话?”
小五怒斥:“这次是我跟车,我的话就能作数的。老西儿,别一天惦记着别人兜里的几个钱,咱今天就打这个赌,如果能开回去,你咋说?”老西儿反而被问住了。“我十八岁在这个地方摆摊修车,今年五十,修了三十二年,我敢说,你这趟跑不到家。”
“如果我顺顺利利到家,你从今天起,别在这儿摆摊了!”小五站起来,踢了一下桌子:“敢赌不敢?”老西儿没说话,小五冷哼一声:“就知道胡说八道,有胆说没胆堵啊!”说着拉了大奎一把:“走走走!”大奎叹了口气,站起来,朝老西儿说了一句:“饭钱记我账上。”就被小五拉走。
大奎发动车子,老西儿从小房子里冲出来,朝大奎焦急地喊着:“大奎,小心,一定要小心点。”大奎点了点头,车子朝前开去。
老西儿忧心忡忡地回到房子,众司机都围了过来,问他:“喂,老西儿,你牛瓣的很么,真的跑不出十公里么?”“凭你这么多年的经验,前胎真的会爆胎吗?”“新钢他儿太没教养了,咱别管,喝咱的酒吧!”任凭怎么说,老西儿一言不发。
小五和大奎在上路上继续往前,天已经黑了下来,大奎将速度放到最慢,老西儿修车这么多年,他的话大奎基本上都信。他上个月就跟车主新钢说过要把整车胎都换新的,新钢总是说:“再跑一趟,再跑一趟!”
新钢是出了名的吝啬鬼、铁公鸡,银行卡上存几十万,连根好烟都舍不得抽,他一心想存够钱让儿子出国留学。大奎那次火了:“也只有我大奎愿意给你开车。你自己命不要也就罢了,别拖着我啊。一路上提心吊胆的。”新钢好心劝他,跑完今年,一定整车换新胎。
见大奎不太高兴,小五露出一脸鄙夷之色:“大奎,你们这些司机是不是跟老西儿私底下商量好的啊!”大奎一脸懵然,扭头问他:“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吗?”小五冷笑着说,“司机跟修车的私下沟通,联合起来骗车主的钱啊!老实说,你是不是在中间收提成,老西儿给你多少?”大奎气得肝儿疼,眼睛睁圆盯着小五:“别以为你读了几句书,就好像啥都看懂了,啥都明白似的!我跟你说小五,你年纪轻轻的,心里边咋这么阴暗呢!这事这么简单,你为啥就想得那么复杂?”
小五不以为然:“我爸傻,我可不傻!”大奎气得手发抖,一脚刹车,将车停在路边。裹紧大衣下车站在风口抽烟。小五气急,吼了起来:“大奎,我爸请你每个月是付了工资的,你别想把我丢在路边。”
刚一说话,就听见“嘣”的一声,车前左轮爆了。大奎浑身颤抖,这不是冻的,是吓的。他妈呀妈呀的叫嚷了半天,盯着爆了的前胎,望了望悬崖,心有余悸,说话声音都是颤抖着的。大奎大骂着:“这老西儿,妈的,牛瓣啊,这还不到两公里,牛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小五更是一身冷汗,坐在车上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大奎在下面嚷着:“你说咋办吧!”小五战战兢兢地说:“你打电话,找老西儿来,快点。”大奎哼了一声,气粗了许多:“我不打,我丢不起这人。”正说着,身后有喇叭声,两道光直射过来,等来车驶近,小五看清楚了,是老西儿开着救援车来了。车停了下来,老西儿和他妻子——削面馆老板娘从车上下来。
老西儿下车之后就从车上取下千斤顶,老板娘从车上拿下风炮,说:大奎,我掌柜的等你走了后,心里一直放不下,就开着车跟过来了,还好,人车都没事,这大雪天的,多危险啊!小五有些臊,坐在车上一动不动。大奎踢了车门一脚:“下来,帮忙啊!”
用了不到半个小时,老西儿将自己带来的一个新的备胎,给小五的车换上了。小五一直站在一边,车修好后,上前跟老西儿说:多少钱?我给你双倍的。
老西儿笑了笑:“换个备胎不花钱。”又朝大奎吼了一声:“大奎,下一趟把备胎还给我。有空了去喝酒。”大奎哈哈一笑:“好,我请你!”老西儿脱下身上的脏棉袄,给妻子披上,开着车走了。小五叹了口气,上车。
车子从新上路,小五默不作声。大奎笑了笑,说:“从进山到这里,开车要花四个小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就老西儿一家补胎,小五,你能明白,一路胆战心惊的忽然碰到一盏路灯一户人家的感觉吗?饭好不好吃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在这个深山里,有这么一家人,把我们这些司机当成自己人。老西儿夫妻俩从外省来这儿,三十多年,只要路过这段的司机,提起他都是心中一暖。他是个好人啊。”
小五默不作声。大奎说:“你是个读书人,比我们更懂人间有真情这句话吧!”小五有些羞愧地看了大奎一眼:“大奎哥,我懂了。”大奎笑了笑。大货车往山下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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